天气预报上说,这些天华北地区持续高温,据说登峰造极的一天是38摄氏度。
我对气象学一无所知,不知道气象部门把温度计放在天地之间的哪个位置量出了38度的数值。吾生而有幸也不幸,生活在一个近2000万人口的大城市,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38度的气温之外,还要多加上个几度十几度,这才是我的生活环境的真实温度。
窗外的七月,热风吱啦吱啦地在皮肤表面扫荡,容易让人联想到铁锅煎盐肉。穿露背装的女孩从街上走过去,黄黑的后背上有褐红色麻点。另有一个穿裙的女孩,裙角以下的小腿骨肉均匀。车辆在她们身边匆匆驶过,轮胎卖力地碾过柏油路面,留下烫人的尾气。街对面的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强光,那个水果摊的小老板,在新上市的桃子后面,昏昏欲睡。楼下是公共汽车站,一辆急着进站的汽车上,喷涂着醒目的广告,关于头文字D。
芙蓉姐姐、头文字D,据说还有超级女声、林志玲,等等等等。坦白地说,我对这些流行关键词特别不在行。如果你笑我土,我坦然承认,已经土了若干年,不在乎再土一次两次若干次。这些流行关键词,像是漂浮在空气里的热的颗粒,铺天盖地,想绝缘都很难。有专家学者精英分子对这些现象做了种种解读,特别深刻,特别有见解。
今早在车里听广播,听人民大学校长在会见台湾访问团的时候讲话的第一句说:“七月流火”。他想表达一个热的意思,但恰恰用了一个相反的词。我无意嘲弄大学校长的学养水平,正像我无意评论芙蓉姐姐、头文字D在社会文化中带来的影响,这是精英们做的事情,而我自己,是一个活在阳历七月北京正在上班赚钱的普罗大众的一员。在传播学的角度上说,我是受众,属于被传播信息的人,并不掌握话语权。
虽然没有话语权在手,但并不妨碍我了解“七月流火”的真正含义。所以,在气温超过30度的天气里,心里还能感觉到稍微的清凉。
在阳历七月的北京,因为一句被误用的“七月流火”,我来到了《诗经》时代的关中平原,那应该是农历七月,天气转凉,暮色低垂,刚刚擦黑的时刻,田间劳作的农夫看见大火星从西边天上落下去,于是,他唱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七月》是一首被压迫阶级的歌谣,絮絮叨叨地讲述了一年的生产劳作: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箨。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总而言之,一年到头不得清闲。
虽然一咏三叹,但语言是纯真朴素的,一点也不矫情。为统治者献上肥猪,制作裘皮服装,修缮房屋,受奴役受欺凌。但在全诗的结尾处,农夫唱道:“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看看,即便是隆冬农闲季节,终于有机会参加村民PARTY,依然还要举起酒杯,祝贺统治者长命百岁。
现在,我们不说“万寿无疆”了,我们举起酒杯的时候说:“恭喜发财”。“万寿无疆”是个谎言,我们都现实地科学地知道人之生也有涯――我们比西周时期的农奴要聪明很多,我们五谷不分,但我们懂得芙蓉姐姐和头文字D。
豳国。西周。在“七月流火”的时候,关中平原上的农奴们带着老婆孩子在田头劳作。太阳渐渐沉到山背后,漫天晚霞,凉意丝丝,南面的泾河汤汤流过,滋养着这富饶的平原。泾河对岸,最后一抹阳光将庄稼涂出一线金黄,而更远处是绵延苍茫的秦岭,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呈现最温柔的姿态和表情。伯劳鸟大声地叫着,旁若无人地飞过头顶,停在一棵孤独的桑树上。纺织娘弹进草窠里,再也没有了踪迹。芦荻和苇草抽出修长的叶子,脆嫩可人,下个月就可以收割……
今天的最后一滴汗水,从脸颊上滑落,蜿蜒淌过男人那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在跌落的过程中,反射了夕阳的最后一道光芒,与土壤亲吻之后碎裂成八瓣,各自渗入土壤,这滴汗珠有一整个夜晚的时间,来了解土地的秘密,等到明晨太阳升起,汗珠的生命形态将面临下一个轮回……
我在七月北京的空调房里,热爱着一片古老的土地……在那个干脆利落的年代里,在那个没有芙蓉姐姐和头文字D的年代里,我可能是那滴汗珠,可能是那棵桑树,也可能是泾河里的一条鱼……我在农奴们的身旁逡巡,悄无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