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站成一棵树,守护我童年对于圆满和幸福的所有想象。
可是我知道时光不能重来,选择无从把握,就让我的心中留下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吧,循着风的指引,让我能找到家的方向——
一直很喜欢树。
从小我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大人们每天为生计忙得晕头转向,根本顾不上我幼稚的多愁善感,如果说最初的哭泣是为了表达某种要求,到了后来纯粹变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那时太小还不知道以前就有个林黛玉,也没有想过到底是欠了谁的那么多眼泪这样深奥的问题。
直到五岁那年的一天,在山里住着的姥姥来我家,看着躲在门背后的瑟瑟的我她也流出了眼泪,竟然抓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提留起来问我妈妈:这孩子怎么瘦得跟个大公鸡似的?
于是我坐着姥姥带来的马车,开始了我最早的离家。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没有家里低矮的屋檐,没有他们一年四季阴沉的脸,和随时在耳边炸起的争吵的声音。我不明白离别,可是感到了轻松。
姥姥家门前的小河边有一个苹果园。我喜欢下河捉小虾,青色的小虾,抓在手里感觉到很好的弹性,一蹦就会弹出好远。也喜欢翻开河里的小石块捉蝼蛄,类似现在的小龙虾。有一次顺着小河竟捉到了人家的一口小井里,被那家的主人湿淋淋地抓住,送到了姥姥跟前。
我最喜欢的还是和树一起玩。春天的时候,树都开花了,人也热热地甩了棉袄,在果园里跑来跑去。一果园的花,有嗡嗡的蜜蜂闹着,下几场春雨,就下了满园的落花。春就深了,树叶也深了。夏天果园里都是浓荫,找一个晌午,偷偷地溜出来,爬到树上,揪几个还又绿又硬的苹果,在有着点点光斑的果园的草地上,吃着,扔着,倦了,靠在树干上,朦胧着一个遥远的梦。于是秋就来了,秋风摇黄了叶子,高高的太阳晒红了苹果的脸,岑寂的果园开始热闹,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堆堆的如地上聚集的苹果泛着兴高采烈的光泽。而后,忽地都散了,只剩下鸟儿,和我,在空荡荡的林间,没有果子的树是寂寞的。
树是果子的家,我的呢?
春天的时候被母亲抓着回到了家里。看惯了山里的烧柴的大灶,冷丁看矮矮的煤炉很不习惯,好象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我袖着手,说着山里的 土话,和姐姐弟弟很快地熟络起来。在姐姐被教训的时候,陪她一起落泪,把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胖乎乎的弟弟,因为他不嘲笑我。
那时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家里养了几只小鹅,每天我们给鹅去拔草和剜菜。顺便还会挖到些小小的树苗。有时能从它顶着的壳看出它是什么树,有杏树,桃树,还有的长得很象,分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每找到一棵我们都很兴奋,小心翼翼地挖下来,带着很大的一坨土,然后,栽在靠着西边院墙的菜畦边上,有那么十来棵吧,我们把那个小角落也叫了果园。
春风化雨,树长得飞快,似乎听得见滋滋的声音。当柔嫩的枝条在风中舒展起手臂,又开出粉白的花朵,结出红红的樱桃,也才是我们念完小学的时间。
那段时间,偶尔有夏夜星空下清脆的扬琴,半夜有老鼠哗哗啦啦跑过天棚,窗外的大葱花满满地,开了一排,遮住了小屋的阳光。
那段时间,急急地成长,就象那些小小的树苗,来不及体会温暖和忧伤。
生活的负担太重了,尽管当时我们还小得不明白它的重负。母亲去山东做生意了,一走,半个月,一个月。没有女人的家是粗糙的,日子渐渐地缺少了水的光泽。
后来,母亲不再出去,在家边做些生意。但从山东带回来的梧桐的种子,竟也在北方的土地上生了根,发了芽,长出了绿绿的大叶子,有一层绒毛,光光的树干,直溜溜的,让人忍不住的喜爱。陆陆续续的那些梧桐树苗被亲朋和邻居要走了,最后只剩下一棵,在我家的砖墙外,笔直地生长。
树干渐渐的变粗,原来如大扇子一样的叶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密,那树冠居然也有些如盖的意思了。从住宿的高中回家,每次看见,都忍不住欣喜,因为这样的梧桐,在我们这里只有我家才有,而且,长得这么好。月圆的晚上,浑圆的树冠如剪影,在满月的光里,是我不能磨灭的关于那棵树最美的记忆。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那棵树从中间分成了两枝。而且慢慢的,分开的部分竟蔓延到了树的根部,于是成了那样一种奇怪的形状——一棵树,从底部就长成了互相分离的两棵,越往上,分的越远,而粗细倒不差多少。
院外的树长成了两棵,院子里的家也终于分成了两半。在那个多雨的夏季,哭泣和泪水丝毫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我收拾行囊,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一生,总是离开。
离开了那棵树,也就离开了家。从此我怕听家这样的字眼,感觉一再的,无家可归。
后来,想起那棵树,,仿佛是我们完整生活的一句谶语,无端的,预言了一个家的破灭。那个院子,越来越倾颓,荒芜。那些童年的小树,更在西园的断壁下显出无主的颓唐。常有孩童骑上矮墙摘樱桃和杏子,要不,也是纷纷的,落了一地。
长大了的弟弟成了旧院的主人,先砍了那棵梧桐。又拔光了所有的树,把院子铺上了水泥。我从几岁开始离家,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甚至记忆都少的可怜。只有那些树,在我想念的夜里,摇曳着,呜咽着。
后记:多年前的一篇,现在看来更加伤感。听说旧院动迁了,回去之前,更加情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