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大的那个晚上，月光透过明瓦照到他身上。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满脸都是疲倦忧惧的表情。借着亮晃晃的月光，你看到了他摊开的手。指尖的皮肤干燥开裂，和指甲相连的地方，有好多细小的肉刺。他的嘴唇也是同样的干燥，仔细看，有一道一道的细小的血口子。你把目光转开，环顾四周，你看到了一扇铁窗。你有点吃惊，再仔细看看，这是甘肃兰州的一所看守所。接着你听到了他的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你再看看他，他并没有醒过来，只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你开始猜想他梦见了什么。
每一次，他都能梦见她。每一次梦见她的时候，她都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穿着那条亮亮的白裙子。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亮的白裙子了。就像是在太阳光映照下的白云，就那么亮亮的飘过来，飘过来，一直飘到他的身边。她老笑。她笑的时候，脸红扑扑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她会很快的抬头看一眼他，然后更快的低下头去，抿着嘴，又笑了。
那时候，他喜欢画画。他画得最好的一幅画就是她，穿着亮亮的白裙子，低着头，璀璨的笑，脸红扑扑的。她是他的小尾巴，老跟在他的身后。遇见熟人的时候，就羞羞的低下头去。八月秋风起的时候，市场上到处都是白兰瓜，那是他最喜欢的水果。因为，他在心里悄悄地觉得，她的嘴唇和白兰瓜一样，像蜜一样香甜。那时候，他握住她的手，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了。
后来，他来了。那个瘦高个子，留着一头长发的男人，是他们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那一次，他坐在他们的对面，手里捏着瓜子，速度极快的嗑着，瓜子皮飞得到处都是。他不喜欢嗑瓜子的男人，觉得他们都显出一幅娘娘腔。他更不喜欢对面的他。他的眼睛极深，像一副钩子，抛过来又甩回去。那天晚上，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她，脸红了又红，头低了又低，最后，她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望着对面的他，微微地笑了。
从那个晚上以后，他发觉她有了一点点的变化。她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有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手里拿一把瓜子，一颗一颗，仔仔细细地嗑着。瓜子皮掉了一地，她也不觉得。他喊她，她就像受了惊吓一样，猛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一脸委屈的样子。有一次，他轻轻地抱着她，像往常一样，去找她的嘴唇。她羞羞的低着头，不肯抬起来。好不容易抬起头来了，她却突然的往旁边一偏，躲开了他。
他这才知道他们之间有了一道缝隙。他问她，可她不说。自顾自的拿着一把瓜子，慢慢的磕，磕一下像下了一个决心，再磕一下，似乎又有一点的犹豫。再后来，他见到她的时间渐渐地越来越少。
有一天中午的时候，他找了个空去文具店买裁纸刀。那天早晨，他平常用惯的那把裁纸刀凭空的折了。他心里有点隐隐的不快。回单位时，突然下起了大雨，他跑到一座小报刊亭下躲雨。突然，他看到了一把熟悉的伞，接着他就看到了伞下的她，还有她旁边的那个瘦高的，留着长发，眼睛像钩子一样的男人。她很甜蜜的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里水汪汪的，她正抿着嘴，笑了。他只觉得有人当胸打了他一拳，心一下子空了。他站在那里半天，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
他回去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装出没事的样子去找她谈一谈。她还是穿着那件亮亮的白裙子，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把瓜子，慢慢的嗑。他问她好，笑嘻嘻的跟她说话，他说了好多他们过去的事情。他越说就越觉得那些事都像在眼前一样，他们还是那么好，像白兰瓜一样的甜蜜。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扭着脸不看他。就那么一下子，他暴怒，大声问她：你能不能不嗑瓜子了！她转过脸来，平静的看着他，说：我要走了。他望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是那种看起来娇柔怯弱，可是一旦下了决心，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他的腿一下子软了，跌在她的跟前。
第二天，他怀了最后的一丝希望去找她。他拿上了给她画的那幅画。画上的她穿着亮亮的白裙子，红扑扑的脸，低着头，璀璨的笑。他说，送给你作个纪念吧。她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好。他问她，你真的不再想一想了吗？她看看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就转过身去。他站着，想说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他把那把新买的裁纸刀拿出来，轻轻地把刀锋推出来。她听到响动，转过身来。他的那把长长的裁纸刀就一下子进入了她的胸膛。她的肌肤就像是纸一样，他甚至还听到了“嗤嗤嗤”裂开的声音。她的血一下子涌出来，那么红，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红的颜色。血腥味一下子在她的小屋里弥漫开来。他看见她看着他的样子，非常非常的吃惊，好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她的血滴下来，把地上的画幅都染红了。画上女孩子穿着的亮亮的白裙子，一下子变红了，腥甜的，阴沉的，诡异的。
地上掉了一地的瓜子皮。
后来，他被抓起来。再后来，他到了看守所。他在看守所里等着，等着去见她，他知道，见她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他总在想，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穿着那亮亮的白裙子，还是像鲜血一样红艳的红裙子。他老想，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他的头都痛了。
还有让他更头痛的。兰州出产大板瓜子，看守所里的每个人每天都会分几斤，那是死命令，必须在当天嗑出来。嗑出来的瓜子被运出去，做无壳瓜子。没有人不对这个心怀恐惧。他们的手指、嘴唇全都被坚硬的瓜子壳扎破，可是就算是流着血，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减轻。每天，他坐在那里，机械的嗑着，一颗一颗，好像没有尽头。他的手指和嘴唇都干得发痛，留出血来。在那腥甜的味道里，他的脑子像走马灯一样的转着。那天，那个瘦高个子，留着一头长发的男人就坐在他们的对面，手里捏着瓜子，速度极快的嗑着，瓜子皮飞得到处都是。她自顾自的拿着一把瓜子，慢慢的磕，嗑一下像下了一个决心，再嗑一下，似乎又有一点的犹豫。他一颗一颗的认真嗑着，嗑一下，他似乎也有点后悔，在嗑一下，他的心肠似乎又硬了。他想，他一定能嗑完，一定能。等他见到她的时候，他再也不准她嗑瓜子了，再也不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