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窗望着病入膏肓的爸爸，眼前是医生和护士们忙碌的身影，我焦急地、默默地祈祷：老天爷！请留下我的爸爸，我爱他！
爸爸还是去世了，当他高大健硕的躯体化作一兜骨灰时，我把爸爸的骨灰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撕心裂肺的哀号让周围所有的人跟着落泪。
我没有想到爸爸去世了我会如此难过，我曾经那么恨他、讨厌他，甚至巴不得他早点死。在我眼里，爸爸是个十足的混蛋、窝囊废、流氓。
他在家里脾气暴躁，整天骂骂咧咧，我稍微违反他的吩咐立刻就会招来他的拳脚相加，我都上大学了，有一次他把我一脚从炕上踹到地上。
在单位里他没本事，同事们都看不起他、欺负他，暴躁的个性使他很容易和别人起冲突，我家住在单位大院里，我经常目睹他骂骂咧咧的和别人吵甚至动手打架，无论动嘴还是动手，在家里威风八面的他却总是敌不过人家。我作为他的女儿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丢人、窝囊。
我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姥姥家人向来不说我爸爸的好话，姥姥说他没出息，二姨说他有流氓习气，舅舅们更是提起他就牙痒痒。有时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好，立刻就会招来一句：跟你爹一样。
所以在我的成长经历中，爸爸带给我最多的是痛苦和耻辱，他带给我的内心深处的自卑至今无法抹去，我发奋读书，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家、离开他。
直到我上完学、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参加了工作，真正是回家的次数少了，只有过年过节时才有机会回家一趟。我一回到家，此时已退休的老爸抑制不住的兴奋，忙前忙后、买这买那、变着法的给我弄好吃的，千方百计讨好我。我知道爸爸想我的程度比妈妈更厉害，惦记着我爱吃的东西，留好等我回家吃。我结婚时居然是爸爸张喽着给我做婚被，买了一大堆不合适的东西。花冤枉钱还遭妈妈一顿骂。我应该赶紧回应这份难得的亲情才对，但我却很冷漠，附和着妈妈批评他乱花钱、指责他的行为这不对那不对，看着脾气暴躁的老爸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我打心眼里更瞧不起他，现在想想我是多么残忍，无论如何他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啊，况且他是一个带着忏悔、力求补偿的心在加倍疼爱自己孩子的老人。
其实我也开始以一个成年人的眼光重新打量爸爸，想想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从小丧父，作为家中长子过早承担了抚养母亲和弟妹的责任。心路粗糙固然是天性使然，但脾气暴躁可能是贫困潦倒的环境所致，作为儿女，有几个没挨过父母打骂的。至于我最不能容忍的他的流氓作派，想想却都是听姥姥家人说的，他们向来是看不上我爸爸的，不能排除他们戴有色眼镜、添油加醋贬损我爸爸的可能。但他带给我童年的阴影太深了，即使我现在明白了很多东西，爸爸已经是一个好爸爸，我们父女之间已经很遥远的距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拉近。
当我有了孩子，我更加体会了父母对儿女那种宽广、不计回报的慈爱。一向离不开妈妈半步的爸爸极力支持妈妈来帮我看孩子，生活自理能力差到极点的老爸独自一人在家，肚子饿了出去买点吃，衣服不洗，房间也不打扫，整天窝在椅子上看电视。老爸懒惰是不争的事实，我恨他这一点不好，每次在电话里厉声劝他勤快点，自己动手做点热乎饭吃，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要注意身体，每次老爸都连连答应，尽管我小时候如果妈妈回姥姥家了，爸爸也笨手笨脚的给我做饭，但我知道他是懒得给自己做饭的，别看答应得好。现在想来爸爸当时多么希望妈妈尽快回家啊，但我这个不孝之女却从没有让我妈回家的想法，尽管也担心老爸的身体，可是爸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结实健壮的人，从来不生病的他对付这点小困难不是问题，况且谁让你这么懒的，我恶毒的想。
妈妈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月时，那天傍晚我例行给爸爸打电话，几次都没人接，我认为爸爸指不定又去谁家串门了，像平时一样就不再打电话了。但那天我却莫名其妙睡不着，凌晨1点多再次打电话仍没人接，我立刻恐慌起来，赶紧打电话给表哥让他去看看我爸，不久表哥回电话说已经把我爸送进医院抢救，我眼前发黑、大脑一片空白、浑身不住地哆嗦，接下来我爱人和我表哥通话都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就知道爸爸快不行了。我爱人匆忙的、简单的收拾了一番，就抱起孩子、拉起我、又搀着我妈下楼了，我们的车在夜色里奔驰，奔向老家、奔向正与死亡抗争的爸爸。我一路啜泣，每想起爸爸对我的种种慈爱，以及我对爸爸的尖酸刻薄，就不由得嚎啕起来。妈妈默不作声，不时地擦擦眼泪，我那刚满六个月的儿子在姥姥的怀抱里酣甜得睡着，他还不知道呢，就是为了照顾他这个小不点，他姥爷把命都快搭上了——其实这都是他妈我造成的。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医院，直奔爸爸，爸爸在重症监护室里，他平躺在病床上，我们被隔在门外，几乎看不到爸爸的脸，只看到数不清的管子、仪器，还有一堆忙碌的医生和护士，这时表哥向我们述说着经过，表哥是撬开反锁的门进我家的，进屋看见我爸赤身躺倒在地上，表哥叫来救护车时，我爸脑子还算清楚，向医生交代病情，原来我爸昨天傍晚觉得不舒服，5点左右就早早的上炕睡觉了，六点多时我打电话，他起身下炕去接电话时就摔在地上了，爬不起来也够不着电话，直到表哥发现他时，我可怜的老爸已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六个多小时了，冻得浑身冰凉（北方的严冬天气，屋里还没生火），如果就这样冻一宿，没病也要冻死。医生明确诊断是严重的脑梗塞，且救治不太及时，如果我爸感觉不舒服时或者摔倒在地上当时就赶紧来医院，后果就不会这么严重，说不定我爸经过治疗仍然健康如初。也就是说如果妈妈在爸爸身边——我不把妈妈带走，爸爸就不会病得这么厉害，至少不会在冰冷的地上躺六个小时，甚至如果爸爸不经历这段失去规律的、没人照料的生活，他压根就不会生病。我是凶手，是我害了爸爸。
医生允许家属轮流进病房探视时，我抱着我的儿子坐到爸爸身边，爸爸听到孩子的声音，十分费力的睁开眼睛，他第一次看见我的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尽管亲戚们已经嘱咐我千万别哭，我也下定决心不哭，但眼泪还是禁不住流下来，我哽咽着说：对不起，爸爸。爸爸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胳膊、腿也不能动了，两行混浊的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里流下来，血压监视仪示数噌噌往上窜，护士赶紧过来示意我离开。
爸爸不久陷入昏迷，与病魔抗争了三天，最终永远离开了我们。
很长时间我无法从失去爸爸的悲痛中走出来，我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一遍遍的自责，一遍遍的忏悔，我知道爸爸无意惩罚我，他不希望我永远怀着对他的愧疚之情活着，但我深深体会了这句话的内涵：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是多么宝贵；珍惜我们所有的，珍惜现在。这是爸爸留给我的十分贵重的遗产，我将珍其一生。
今天是爸爸去世一周年的忌日，聊以此文敬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