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消闲
——新年琐记四则
无聊记
过年这长假,每天天气晴朗,却整日有风,吹起锅炉烟囱里升腾起来的白烟,贴着地面行走,让人尚未出门就觉出寒冷来。我几乎很少下楼,在家里努力学习煮粥,照顾孕中的妻子。
空闲时候也看书——书读多了,人就变得呆起来,就像颜元指斥朱熹说,“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可是不读书呢,又变得俗了。我觉得近三四年,已经是俗得很了。只恨尚未俗到家,尚未俗到一个很高的境界,所以有些烦恼,还有无聊。书架上大块的学术书籍沉不下心去看,小说又没有新的,总之是没有事情可做。吾友孙家红曾经说过两句“有心难为文,无聊才写诗”,忽想起去年仲秋前后,读林庚先生《中国文学简史》魏晋五言诗部分,也是无聊,仿做三首,道是:
“一秋多变化,首尾更何速?诗风识苦心,当此伤局促。八骏放情怀,条条自结束。短歌咏明月,信有游人处。
“生世本无情,独坐围城里。终日向图书,愁闷不堪已。东海扬风帆,急流入梦里。寂寞总难言,复看白云起。
“秋风舞秋月,月下贪杯酌。万里故乡远,一生客舍多。既能别宫商,未敢识清浊。弄琴方成韵,邻人有高歌。”
贴到网上给朋友们看,一年多只得到一个评论,说“忒豪放,欠婉约,看不懂”,此外却没有什么反响。没有也罢。
如今又无聊,再看《中国文学简史》,却连这样“欠婉约”的诗也写不出来了。
写不出来也罢。
婉约记
朋友送了一本新书,是安妮宝贝刚出版的《素年锦时》。其实我对这几年忽然声名鹊起的这个美女作家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年底偶然闯进她的博客,看到题为《春节》的一则杂谈,如此写道:
“又到岁末。水仙,海棠,红灯笼,金鱼,剪纸,花棉袄。除夕将至的集市,风大寒冷。在小摊上拿起一个黄铜的旧墨盒,盒面上的腊梅花枝,绘得很是清朗。旁边刻写疏离有致的字体,写道:年来尘事都忘却,只有梅花万首诗。因为那两句诗,买下了那只墨盒。世间熙攘着,时间穿梭。一树花朵,团圆和悦。”
十分喜欢。于是沉下心来,每天午后在窗下明朗的阳光里看《素年锦时》,感觉很好。这是一册散文集,文字清雅明澈,如诗如画,如一幅白描的静物,将江南细腻生活,从从容容地舒展在人面前。古老的宅第,已经消逝的河流,破旧的祠堂和寺庙,记忆中磨灭不去的清风桥,深爱的祖母和父亲的去世,食物,人情,童年,读起来像是嗅窗台上初开的墨兰,或静听一段柔婉凄清的古琴。我几乎不忍一口气将这几十篇短小的文章读完,怕心灵会空旷得虚无起来,无力支撑。
笼统而言之,似只有“婉约”一派文风最能道尽寂寞心事,当然,这个说法也未许就准确。“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尽心刻意去雕琢一种心态,虽失之于狭小局促,却得之于艳丽工巧。“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温庭筠这一句暧昧的词,苍白娇怯,却也自有一种气度,当得起《花间集》最核心的代表,象前清的举子们引经据典写的昆曲戏文垫场诗。
挫折记
年前赶上中国戏曲学院第四届京剧研究生班毕业汇演,在长安大戏院等处精心排演了三十场,请来于魁智、孟广禄、王蓉蓉、管波、迟少秋、裴咏杰等许多前三届当红的演员也来参与助兴。我就集中精力,努力地看了不少戏。因为外行,各种流派都喜欢。最钟爱的,还是程派青衣和麒派老生,因为这两派的唱腔特色最为鲜明。程派创始人是“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先生,麒派创始人是“南麒北马”之一麒麟童周信芳先生,有意思的是,这两位祖师爷,竟都是因为嗓疾,不得不将错就错、因势利导,最终却开创出一个蔚为大观的门派来。
据翁偶虹先生回忆,说程砚秋早年“嗓子很好,能与刘鸿声配戏,唱乙字调”,曾师从梅兰芳学戏。倒嗓之后,梅派流利畅达的唱功,自然是难以效仿了;但是他尽力扬长避短,重视吐字的出字、归韵、收声诸法,在气息支持的基础上,用“脑后音”将音量控制得细如游丝,缜密绵延,幽咽婉转,起伏跌宕。最喜欢他的“忙把梅香低声叫”,像是一曲笙箫呜咽,百转千回,在云端飘落下来,绕着四面白墙不停游走。周信芳早年嗓子也好,按照曹聚仁先生回忆,说他“总要唱到正宫调”,后来也有两次倒嗓,一度失音。所幸并不灰心丧气,反而借助沙哑声音,平添苍醇之色,勤苦训练,久而久之,更觉得沉着有力,遒劲朴实,最能表现人物内心悲凉凄苦真诚的特殊感情。听他一段“叫一声五娘且慢行”,真像是老松下数着树皮虬转,饮一壶浓酽的茶,看一派古风,酣畅淋漓。
如果心理上时常忧死伤生,失败感只会与日俱增、愈发强烈,最终难以释怀的,恐怕是对未来的无端莫名的恐惧。“凄风苦雨最伤心,几回噩梦一朝醒”,纵然终日逃避,也始终是难以排遣的。生活中受大磨难,须是愈挫愈勇、自强不息,或可以获取意想不到的成功。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始终信然。
爱情记
听戏之余,买光盘看电影。有个晚上连续看了两部电影,李安导演的《色•戒》和尔冬升导演的《门徒》。记得片子里狐媚暧昧的眼神以及张弛无度酣畅淋漓的尖叫,一地盛开的罂粟花绚丽烂漫,朴实的农民在喜悦地收获着鸦片膏,忙碌的工人紧张地制造白粉。用日常化、生活化的节奏,从容地娓娓道出一种别样的社会存在,竟像是一个老人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对近旁的孩子说:“呵,听我来讲一个童话。”不需丝毫掩饰,反透着内心着力的张扬。
归结起来,两部电影其实都是在讲卧底故事。卧底就是间谍,历史很久远,《孙子兵法》十三篇,专门有一篇讲用间。以卧底为主题的电影很多,美国的《谍中谍》系列,香港的《无间道》系列,都将卧底故事渲染得惊心动魄,最是经典。不同的是,《色•戒》和《门徒》讲卧底,没有单纯从技术层面强调精彩纷呈的斗智斗勇,而是渗进心底层面,讲感情。《色•戒》讲民族大义中的男女爱恋,《门徒》讲男女爱恋中的兄弟友谊,所以愈加细腻,愈加紧迫,也愈加逼真。
卧底最基本的原则是欺骗,也就是做假戏。但是假戏做久了,难免有真实化的危险。你假惺惺献出身体,他真切切回报性情,你看王佳芝,她终为爱情所俘虏的内心里,什么暗杀初衷、什么民族大义,都当不住一个温柔的眼神,哪怕为此断送了生命。许是弱女子才有此柔肠万种,到了警察阿力那里,兄弟感情似乎就比坚持正义渺小多了。他始终坚定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履行好自己的义务,最终,将昆哥送进牢狱,完成一个门徒背叛教主的使命。
然而这种背叛里面,也自始至终隐藏着男女爱恋的因素:如果阿芬不是毒品的受害者,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呢?影片即将结束时候,阿力狐疑不定的眼神里,分明闪现出昆哥和阿芬两个灵魂,无助,等待他的救赎。
于是他不得不归因于空虚,明知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其实艺术最永恒的主题,原来仍然是爱情。
2008年2月12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