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北京是一座古城,其实近些年北京城忙不迭的改头换面,小街拓宽,大街更宽;小院推翻,大院起楼。无论什么人文怀旧、文化遗产,一切旧貌换新颜,一切地产换成钱。阔朗雍容城市风格变得局促低俗,悠闲从容的生活状态变得乌烟瘴气,生在这里,爱在这里的北京姑娘在城市中走过,忽然哪里都不认得,她们边走边想,想着过去的好日子……
多少年了,想起那条街,就叫人隐隐地心痛,那会子哪有什么簋街啊,这真武庙二条,在本地姑娘们之间流传的名字是:资本主义一条街。
那条热闹非凡的小街,曾经是许多女孩子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常有穿校服的女学生,在拥挤的摊位人流与停滞的汽车之间骑着车穿来穿去,路堵住了也懒得下车,就象男生似的用两条瘦长的腿子支着地,排除万难地蹭过街的进口处那个围得水泄不通的羊肉串儿摊儿。姑娘们有恒心有毅力,烟熏火燎不怕,粗鲁的加塞儿人也不怕。两个女孩儿会笑着喊:“以后有钱了,请你一口气吃一百串儿。”
卖羊肉串的小伙子嘿嘿笑着憧憬着这两个“大主顾”。这小伙子也是姑娘们早就认识的,一条街上住着,谁还不知道谁啊!他小时候是不良少年,现在是隔壁院子里的待业青年,不知怎么伙同一新疆人把那羊肉串儿烤成了天下难得的美味,再也没见过那么壮观的羊肉串摊儿啦,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全是眼冒凶光垂涎三尺的人。骑车的少女嘻笑着去远了,也不知后来圆了年青时的梦没有,等她们长大了,不管是不是生活在附近,总要兜兜转转地赶回来,因为再没有一条街,能穷尽了如此之多的简单欲望——老妈坚决不让穿的衣服,也许会让人闹肚子的好吃的,邻座的男生骑车带着煤气罐,偷看老师谈恋爱……
冬天,街的东口,忽然冒出一溜儿卖炒栗子转炉瓜子儿的小摊儿,大姑娘小媳妇儿,就专门认那一家“正宗栗子王”的,远远的就闻见那怀柔油栗子的甜香了,栗子分大中小号,型号俱全,皮儿好剥,亮晶晶油乎乎黑红的,剥开又是金灿灿的,一尝又烫又甜又糯,根本不能停嘴儿。
瓜子儿是精挑过的,瘪的有虫儿的全不要,在转炉里哗啦啦地转着。天儿冷吧,没关系,缩着脖子跺着脚也要买,排着队也要这一家的,宁可别的几家都没人,这瓜子儿栗子可是要拿回去吃完晚饭跟爸妈一堆儿着聊闲天儿看电视吃的,味儿不正可不成,宁可冻会儿咱可一点儿别就和。
抢了这么一大包热栗子和刚出炉的瓜子,不立刻吃到嘴里可对不住它们。瓜子太烫的时候不能吃,微温的时候最好吃,栗子更是啦。在小街上边吃边走,随手剥着皮放在右兜里,左兜里的栗子瓜子隔着羽绒服还那么暖烘烘的。
走不了几步,左边就有了一家小小的肉食店,煮的全是猪下水羊杂碎,有一回一个莽汉刚到这儿就爆喝一声:“真他妈的香!”一旁的街坊姑娘就笑了,心里偷偷说:“真他妈没见过世面!”盛羊杂的老爷子乐了,排队的老大妈也乐了。最让人爱是那卖熟食的老爷子,穿着白色的大褂儿,清瘦的面容还带着眼镜,看着他有点象街南那所中学的校长,同学们可真希望校长是卖羊杂地啊——带校徽的必得给多点肚丝儿、香菜。那些好吃的全是老爷子自个儿家做的,细切细煮一点工夫都不省。大姑娘买上三两泡菜,一两根香肠,乐颠颠的出门下台阶。明天早晨的小菜就这么轻巧的拎在手里,有顺口的早饭吃,这一夜的梦都有绵延不绝的肉香,让人心里多么塌实。
转眼又到了一个叫人喜欢的地方,那个没有名字的小馆子,只在玻璃上写了几个字儿:大排面,馄饨,不足十平米的小店一到饭点就人满为患,那面实在勾人,远近闻名,十万八千里的都有人赶过来吃解馋。面端上来的时候,上面盖的是一块足足实实的红烧排骨和一棵碧绿的油菜,再加上面条筋道汤醇香,一筷子挑起来够让人回味个十天半月的。常有那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好容易占个座儿,跟老板说:我来一碗双排的吧,然后指着身边的男朋友说他胃不好来碗单排的就行了,把小伙子气得上来就给她个脖拐。北京姑娘看见好吃的就象小母豹——只顾自个儿——那时侯兜里没有两碗双排的钱啊。
小情人从热腾腾的香气中抬起头来,对面也许会是一个电视上无比熟悉的面孔,也在那儿吃得大汗淋漓,找他签个名吗——美得他!
在这儿,碰到各把明星太普通啦。上回的那件事儿才逗呢,小姑娘和姐妹帮在一家人气最旺的乐乐的餐厅大嚼,隔壁座是演小品(他现在挨家挨户得卖洗衣粉)的郭冬临吧,忽然抽疯似的站起来嚷:“啊呀不得了——欧阳山尊欧阳老师!”全餐厅的人看他晃着大个子挤到另外一桌抱拳作揖的。小丫头们可不知道欧阳山尊是谁,只知道有一个“山尊”级的大人物也到自己喜欢的鸡毛小馆儿里来啦,大家都吃的更欢实了。
要是碰上了自个儿真正喜欢的大明星,姑娘们的表现又自不同了。那天小姑娘正抱了一包刚出锅的栗子在小街上走呢,看迎面来的黑风衣不是葛优同志吗?虽说在这里看见他不是一次两次,还是迎面把他拦住表示《活着》演得不错啊——北京姑娘可没怵过谁!抓给他一把栗子,轻轻巧巧地问他忙什麽呢,就跟认识人家八百年似的。
这是一条梦幻街道啊,短短的一条街怎么象永远走不到头似的。走累了,接着吃吧,虽然肚子里装了那么多零食儿还不太饿,可是也不那么饱啦!姐妹帮几天没见,该“呼”到一块儿打牙祭,人多吃饭才香,还能多点俩菜不是?!
聪明嘴馋、肚子里有几本小人书的北京姑娘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也得“聚义”。
小时候她们读《水浒》一百单八将都是谁可没记住,都使啥兵刃也没大所谓,就武松、林冲、花和尚们的吃食记得清楚——动不动切二斤牛肉,要十个馒头,烫一壶好酒,与弟兄们吃将起来。那馒头牛肉和酒,怎麽就透着那么香呢。末了,英雄还拿葫芦打了酒去,不留神就遭人暗害风雪山神庙了……林冲是个什么模样的帅郎君啊……瞧人家男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日子……
隔上十年八年,同学姐妹聚会不带家属,你会看到那三十往上的小妇人,叫上几瓶啤酒,照着她们少时的理想继续“水浒”一番,推杯换盏地,却没人会醉,还和那店小二逗呢:“瞧这菜名儿起的:夫妻肺片,就跟把一家子都宰了似的……”嘎嘎嘎的笑声响起在那简陋的无名小店。那会儿,这样的小馆子排满了那条小街,谁耐烦记得名字。
两旁的小饭馆灯火通明,透过玻璃,看见老饕们热闹的身影、 红红绿绿满桌的碗碟,水箱里游移着有今儿没明儿的鱼蟹……几乎每一个小馆里满泱泱的。这一段路像是走在两条玻璃甬道中一路地撞见在晚餐中生活的各色男女,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分手,第一次和好,想也想不全的第一次在透明的长长的甬道中翩跹舞动着,一如他们生命中角色的样子。
走着走着,姑娘们长大了,一条小街岂可穷尽她们的生活,姑娘们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当她们回来,总会去亲近这条街。忽一日,原本骑车穿梭,用长腿支地的少女,开着车子回来了,拐过弯来,却叫人目瞪口呆,那条人声鼎沸、百业兴旺的街,整个得不见了,海市蜃楼般消失了身影,仿佛它从不曾存在。“呦,资本主义,原来叫人‘割了尾巴’啦?!”
真武庙二条,资本主义一条街,在我们这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容忍“资本主义”享受泛滥?拆了吧,起大厦吧,盖高楼吧,肯德基吧、麦当劳吧,忘了便宜的炒栗子羊杂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