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重看一遍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实话说我对韩国影视作品抱有一种无可奈何莫名其妙的偏见,唯有这部作品觉得还不错。尤其是片中多次唱起的主题歌I Belive,更是让人心里有种时光飞逝一去不回的酸酸的感动,像是在熟识的旧院落里面,独自饮一杯苦酒。因为我想起那几年我还在北大读书,住在四十八楼三单元,同宿舍刘汉生的电脑上夜以继日地播放的,也是这个歌曲。彼时并没有太喜欢,谁知转眼过去三四年,这熟悉的旋律竟也成了历史,才意识到这曲子的美妙。
于是再听一遍I Belive,回想一下过去的生活。忽然就想起有个叫姜斐德的美籍女教师来。斐德先生原名好像叫Alfreda Murck,我们有时候叫她“墨客”先生,这个称呼可以望文生义,因为她从事的研究,恰是中国古代艺术尤其是绘画艺术,文人墨客的名誉,可谓巧合。她是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曾任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东方部副主任。她给我们讲了一年的文化史课,据反映很不错,但是因为我比较愚钝,所以就只能把她的课当作专业外语来听——她的英语无论是发音还是书写,或者是批改我的作业,都是非常认真标准。毕业时我曾经保留了她批改的所有作业,可惜去年搬家时候,被我爱人当作废纸,四毛钱一斤卖掉了。
记得斐德讲过一个法国社会学家,这个社会学家提出一个“场域”的概念;当然这个与中国华北农村“场院”的概念,应该有着很大不同,在此提请各位读者注意不要混淆——可惜我现在早忘记这个社会学家的姓名了,大概叫布迪厄?也许是吧,不去求证。斐德还讲过中国美术史,曾拿着许多印制粗糙的中国画,葫芦茄子白菜等等,让大家写评论。我当时分到一个葫芦,写不出来,于是大讲小时候在农村种葫芦的事情,说葫芦属于一年生藤本植物,应该在清明到谷雨时节种植为宜,株距五寸,埋土两分。五月开花的时候要及时施肥;花分雌雄,雌花下面即见小葫芦在那里擎着。花谢之后,葫芦愈发茁壮成熟。有些葫芦是亚腰的,经常被人传说成宝贝,被铁拐李、济公等人拿去当瓶子,装酒装丹药;有时候也装人,这就很可怕了,因为一旦装了人,大多一时三刻就要化作脓水。有些葫芦是圆的,这圆葫芦又分两种,甜的可以炒菜吃,多放酱油姜丝葱花爆炒,或者掺鸡蛋文火煎,风味很好;苦的葫芦就只好等它干了剖开当瓢,舀水盛面。这作业交上去,得了八十五分,很高兴。后来才知道其他同学都得了九十五分以上,才感叹美国人不懂中国之雅致生活。
总之,她讲课内容很丰富很庞杂。她喜欢让人交外文作业,像是乡镇中学英语教师让学生交作文似的。后来我爱人在山东阳谷县教小孩子英语,也是每周让学生交一篇作文,我怀疑她是否听我讲过斐德先生的故事受了启发。斐德先生让交的作业必须是打印稿,那时候电脑尚未普及,害得我经常揣个软盘,到南门外飞宇网吧敲字。这个网吧现在也许已经没有了,当年它曾经请北大一个漂亮的女生做过广告的,所以生意非常火爆。飞宇网吧早七点至九点上网不要钱,因为这个时间正是北大学生酣睡之际;而我为省下两块钱的费用,不得不缩短睡眠时间。而且那时候我刚刚从乡下来北京,电脑水平不高,常常费劲半个时辰,终于打了三四百个单词;可是忘记存盘,拿到打印社去打印,一看白纸一张。于是次日还要闻鸡起舞,搞得疲惫不堪。一年下来,网吧管理员竟然认识了我:有一次七点我准时进去,刚要坐下开机,他走过来说:“你用左边那台机器吧,它的网关有问题,但是不影响打字。”
学期末,斐德邀请选修她的课的学生去她家吃晚饭。我们一行十几人,男男女女,买了个果篮,乘坐302公交车去她家。到东三环亮马河附近下车,却发现找不见她的住处。那天刚下过雪,北风凛冽,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有很多同学一心要来享受西餐,所以午饭没有吃,现在又冷又饿。在布满雪的路面上一步三滑,抬着花篮四处寻。原来这个地方临近三里屯,有几家诸如哈萨克斯坦等国家的使馆。过了使馆,终于找到她家。上电梯进家门,需要换鞋。她家大概从未来过这许多客人,拖鞋不够用,后来的同学只好光脚。颇有几个同学很难为情,因为他们的袜子是破的,脚趾头赫然露出来,踩在打蜡的实木地板上,留下许多个清晰的印痕。我正琢磨数一下从门廊到客厅共有多少个趾头印,忽然抬头发现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着“数鱼斋”,一定是取“水清鱼可数”的意思——于是不觉莞尔。因为有了这宅名,所以斐德的爱人,一个很有风度的中年男子,据说是一个银行家,便自号“数鱼斋主人”了。
她家有很大的房子,屋里摆着几个泥塑,站着蹲着姿态不一,都是中国农民工形象。她藏着许多茶壶,茶壶上印着林彪像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词句;还有几把铜锁,满满地放了一柜子。其中一个铜锁,设计制作极精良。一把长约四寸的钥匙,要分三次捅入锁孔,方能将它打开。她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参观,很高兴地向我们炫耀。几个同学并不着急去看,只顾吃她家桌子上的炸薯片。一会将她家的薯片吃没了,有些渴,就每人拿了纸杯子,写上自己的名字,去倒果汁喝。
晚饭竟然是饺子,且是她家的保姆自己做的,真是没有想到。我看见许多同学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一些失望来。保姆一个人忙活不过来,许多同学积极参与,擀皮儿的擀皮儿,调馅儿的调馅儿,忙忙乱乱,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马灯似的来回穿梭着跑,于是厨房里面,竟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趾头。因没有大锅,所以不得不分批煮出来。女同学先品尝,接下来就是男同学吃,最后再是女同学吃。最终大家都吃饱了,谢过斐德先生,告辞回学校。
下楼走在亮马河畔,夜色里看路边积雪,河面封冰,昏黄的路灯照着干枯的垂柳,在风里摇曳着。因为吃饱了饭,大家兴致很高。不知是谁带头,边走边唱。这踏歌而行的举动立刻被众人响应,大家齐声和起来。因为是合唱,所以缠绵悱恻的主题不太适合,就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等革命歌曲。十几个北大青年,刚刚吃过美国人的饭,走在使馆区的雪夜里,唱着抗美援朝抵抗外侮的歌曲,顺利回校。
多少年后每一次下雪的冬夜我都会想起这个欢乐的场景。其实我很向往聚几个青年朋友,男男女女在一起,于下过雪的圣诞节前后的夜里,在城市里走过。街道两边玻璃橱窗内的黄白灯光和路灯交汇,映在窗外的积雪上,刺破冬日厚厚的铠甲,让冰冷的寒夜,蒙上一层温馨的色彩——像以前在许多电影中看到的那样。所以每想起那晚的一路高歌,感觉很美好。现实变成回忆的时候,大概总有些留恋。像于今我随便写一写斐德先生,还觉得心里面很不平静呢。
2007年11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