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真山骨天地宽
藏黛
一
对当代中国人而言,欣赏中国古代山水画可能是比欣赏西方风景画更具挑战性的美学经历。写实的后者因为可以实对映照而令人感到亲切,写真的前者因为精神的跨越而令人心生隔阂。有意无意间,我们与我们的先辈之间的距离早已大过欧陆大陆的两端。隔膜如是,更兼人心的怠惰,为逃避震撼催醒心灵的风物而宁愿将审美享受的眼光停留在流光溢彩的巧且美的风景之上。这样的逃避中,我们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而我们的心灵,或许将在这样的逃避中萎缩如睡、如死。
此刻,我们渴望经典,经典具有的魔力将唤醒所有沉睡如死的心灵。
无论从绘画的角度,还是更广大的人文范畴,生活在五代至北宋间的山水画家范宽创作的《溪山行旅图》都称得上是人间经典、旷世杰作,它所蕴涵的中国山水精神虽然在其后的一千多年间几乎逸失净尽,却也以自己的存在在历史上树起了永恒的标杆,巍然如山。人可以因为心灵的怠惰而不去看它,它及它的内蕴却如其本相,山在那里,它们也在那里!
二
《溪山行旅图》的独特面貌和精神气质是它成为经典的重要因素之一。
纵观历代画作,从没有哪位画家如此画过一座山:它直立中轴拨地而起,充塞了画面的三分之二的空间,俯压着前景、中景以及观者的视线。对讲求中庸冲和的中国艺术而言,这样的构图是一次冒险,也是对观者审美习惯的一个挑战。它打破了中国画以三远建构起的空间比例平衡:画面物象比例尺山寸树豆人,同时以平远、深远、高远分别交代出画中山水的广阔、纵深与高峭;而《溪山行旅图》中巨大的山体擅越了传统尺度,它的高度、体积已数十倍于树木行人,正是它阻断了画面中遥看远山、咫尺千里的深远向度,同时山体的庞大也局限了扩展横向维度的可能,山的宽度恰成为画面的宽度;惟有高远方面,画家畅快淋漓地伸展着。《溪山行旅图》即使不是唯一也是最早以高度感为艺术特色的作品了。它的伟岸与雄强,使得面对它的时候,除了需要有抵抗威迫气势的勇气,还需有敢于认识自我渺小的理性。
除此,《溪山行旅图》中山体的正面形象也是中国山水画史的新课题。画家们很早就意识到石有三面山有转折的绘画规律,这一规律帮助不解西方透视和阴影画法的他们解决了无法处理正面形象平面化的问题。因此,山水画作中多见或尖峭成峰或蜿蜒为岭的山体形象,而很少块垒分明的正面。而范宽又一次冒险,他笔下的山团块磊磊浑厚华滋,紧密如石处仿佛眼神撞上也可以碰出火花。
威迫的视觉感受或源出于山水本身的自然特质。历史记载,范宽身为华原人(今陕西耀县),那里正处柱峰高耸、千仞不颓的黄土高原上,高原群山的阔大雄伟曾让驰策于关陕山水间的范宽心生敬畏吧!山水育人,深入血脉的山水品质能够恒久地影响着人的眼睛和心灵,无知无觉中。人们在对照时代相近的董源巨然、荆浩关同、李成范宽郭熙等山水画家的作品时找到了该理论的例证,南北山水的不同风貌特征已尽见于画家们的画作中。带着深入骨髓的对山的敬畏,范宽创造了笔下危山,而他心中的敬畏,随之移入我们的心中。
三
山的威严固然可惧,然而画家奔忙于京(今开封)洛(今洛阳)之时少不了要行经大山深处的溪泉野径;山的可畏从不能停顿人的脚步。因而,再雄强的山中也有人的足迹。这成为画家关于危山的又一描写角度。
《溪山行旅图》的下部,中景与近景的密林山泉、野径行人隐然自成世界,画家也回复了守持尺度的寻常模样,人畜、屋宇、树木与岗阜比例精准,层次井然。
中景的右上端,层树梢顶,升起一列六檐“歇山式”屋顶。屋顶的繁复显示了建筑群的不凡规模。而深山密林间的宏大建筑,大抵只有一种身份:寺庙。这个细节最终为中景左方负担戴笠的僧人确证。在这两者间,由山溪野桥相,针阔过渡的树林密布山石之间。
近景由贯穿左右的一条小路带出,它所显示的空白与上方分隔远景、中景的雾岚带相呼应,自然而生动。右端负载而出的驴队为静穆的自然平添一缕生气。
与远景的对比中,画家在这里显示了他对自然更精深细微的观察和认识,也在出奇与平凡的两者间显示出完美的控制能力,既不使远景的危山一味发威使泼,也不以中近景的琐屑细微减弱大山的伟岸气势。而触眼处,气息流转,如闻松风古钟,如聆泉鸣人哗。经典的另一个定义是:“完美”。
四
范宽的生平见诸历史记载只有寥寥数言,这寥寥数言中最重要的几句是:“性温厚,有大度,故时人目为范宽。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趣。”它们一是揭示了画家的秉性品质,同时也指出了画家观照山水的方式和态度。而这两点是与《溪山行旅图》的成因息息相关。惟其为人宽厚,才能品味出自然山水的宽厚风神;惟其常对山林,才能见出山水精神的博大与精微处。前者为宏观把握,后者为微观分析。缺一不可成就范宽。对此,范宽自己说:“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诸物者,未若师诸心。”
而面对纷繁复杂的历史,范宽也有幸得以以《溪山行旅图》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在1958年8月5日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李凛灿先生于画中驴队后方叶丛间找到“范宽”二字前,范宽的名字虽然已辗转出现在众多的著录中,却皆语焉不详,画作亦注名待考。范宽的存在差一点成为传奇了!而历史终不负他,《溪山行旅图》证实他的存在同时,也证实了他领悟和体认的山水精神的独一无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