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下学期，系里忽然又开一门古文献学，气得刘广胜等人天天骂。教古文献学的高老师只讲了两个月的课，就调到东北一所大学去了。刘广胜暗地里感到庆幸，以为这门课就此取消；谁知系里早安排一个刚刚硕士毕业留校的女老师，接着讲。看来这枯燥的古典文献，一定会伴随他们到毕业，成为他们这一届学生最后的念想。
女老师第一堂课，就让刘广胜和他的同学惊异于她的年轻。刘广胜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为什么会从事枯燥的古文献研究和工作。那天他正在昏头昏脑地想着，那个女老师发现他在走神，一边讲课，一边拿眼角瞪了他一眼，意思是提醒他好好听讲。刘广胜忽然发现，这个清秀的女老师眼角很好看。他想了想，轻轻笑了一声。他扯块纸写了几个字，偷偷递给身后同学。那同学看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刘广胜也笑，正要讨回这纸条，没想到旁边的同学发现，一把将纸条夺走。于是纸条迅速在周围几个同学中间传递，引起笑声一片，课堂秩序立刻乱了。刘广胜急得满脸通红，却没有办法平息这场骚乱。女老师无法讲课，走下台索要这张惹祸的纸条。最后得到它的同学丝毫没有理会刘广胜冲他递过来的眼色，一边笑着，一边把纸条递给了女老师。女老师拿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三月东风四月沙，多情种子滥生芽。只为伊人望一眼，便疑野红是家花。还有一个题目，叫《有感于女先生望我一眼》。女老师读完，看了一眼蜷着肩膀和脑袋的刘广胜。都以为她要怒不可遏大吵大闹，最不济也要把刘广胜清除出教室吧；谁知道她居然只是笑一笑，把纸条叠起来，掖在衣兜里，没说什么，回到讲台继续上课。
刘广胜看见女老师笑一笑，心里当时马上舒展，好像忽然卸下一块大石头。他从这笑里看出来，女老师并没有为此事报复他的意图。下课时，女老师让他跟自己去办公室一趟。大家都觉得这下刘广胜可糗大了，弄不好要记过，至少要通报吧；刘广胜却觉得很从容，心里轻松得很。系里面的教研室正在装修，女老师所说的办公室就是她的宿舍。学校房子紧张，刚留校的研究生都住两人间。刘广胜跟着女老师进去，见里面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正看书。刘广胜认识她是政治系教法学概论的王老师，也是刚留校的。王老师不认识刘广胜，冒冒失失道，呀，展老师，你的男朋友好帅气哦！刘广胜听了，当时脸红了一大片，才知道教古文献学的老师姓展。展老师也脸红，打了王老师一下说，别瞎闹，这是……正要介绍刘广胜是谁，哪想到王老师一脸坏笑，转身溜走了，还不忘记将宿舍的门关上。
屋里面的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展老师说，那么你请坐吧。刘广胜坐下了。展老师看着刘广胜，忽然想，这个刘广胜，还真长得蛮帅的。一边故意板起脸说，想不到你还很有才呢，写得蛮有韵味。说说吧，都是什么意思？刘广胜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展老师还问了几个问题，刘广胜都没有回答。到后来展老师也不再发问，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坐着。窗外一株法国梧桐正在努力地吐出新芽，两只燕子轻盈地飞，在梧桐枝条缝隙里钻来钻去。向阳的窗户底下坐得久了，刘广胜感觉暖洋洋的，浑身上下踊跃着一种萌动复苏的愉悦感。近中午了，旁边教工食堂里面飘过来淡淡的香气。刘广胜忽然站起来，倒吓了展老师一跳。刘广胜说，老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展老师点点头，表示允许。刘广胜拉开门走出去，又回过头来，看展老师素白的脸上泛着微红，忽然觉得有些发昏，说，老师，该吃饭了，一起去？说完就后悔了，可是又不能收回。展老师似乎犹豫一下，竟然就同意了。晚上许多同学都问刘广胜，问那顿午餐谁请客？刘广胜说吃食堂嘛，吃自个的饭卡呗。同学们哄笑说，骗鬼呢，你那饭卡能在教工食堂用啊？
原来古文献学本就是选修课，每周只有一次。刘广胜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下星期四，早早地来教室占好位，可是左等右等，展老师始终没有出面，倒是系里教务主任来了，说这次课大家自修吧，展老师病了，下周再来给大家上课。刘广胜听见说展老师病了，很奇怪心里为什么烦乱不堪，书也读不进。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他来到展老师宿舍前，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就趴在门上仔细听——似乎没有什么声响。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看见和展老师同宿舍的王老师走过来了。他赶紧逃走，刚转过身，走廊尽头的王老师早看见，叫住他，问什么事？原来王老师早忘记他是谁了。刘广胜嗫嚅说，来找展老师借上次课的讲义看。王老师说，展老师回老家了，你不知道么？你下星期再来找她吧。刘广胜怏怏不乐回去，路过本系研究生宿舍，听里面几个师兄高谈阔论。研究生宿舍里闲聊，其实就是他们课程的一部分；据说很多学问并不是在课堂上学到，而是在宿舍里海阔天空侃大山中获取的灵感。不过刘广胜是一个本科生，对这种聊天并不感兴趣。可是当他走过的时候，正听见一个人在讲展老师，这就由不得他不听了。那个研究生说上届的展玲师姐刚被严永冰甩了，天天喝酒，如今课也不上，回老家去了。刘广胜好像也听说过展老师有这么一个男朋友，据说在国外读博士，如今听见说这个洋博士不要展老师了，心里忽然有一种释然的辛酸，然后就是一阵焦急，想，展老师这一回家，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这时忽然里面一个人问：哎，你找谁？你，问你呢！刘广胜说不找谁，我路过，赶紧走了。
此后刘广胜每天必要三番五次偷偷跑到展老师宿舍前看，可是天天总是失望。一个星期过去，展老师不见回来。两个星期过去，展老师仍不见回来。古文献学总要有人讲，系里又安排一位韩老师来代课。刘广胜一颗心脏好像无处放似的，想系里一定晓得展老师的真切消息，只是不好去打听。这样过了大约有三个月时间，有个中午，展老师回来了。刘广胜看她一脸憔悴，身体瘦了一圈，就觉得心里疼得像被谁攥住使劲提着，几乎要落泪，只叫了一声：展老师……就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展老师和刘广胜在市里一个饭馆吃饭。展老师只是喝酒，后来就趴在刘广胜肩膀上哭，再后来展老师喝醉了，吐了刘广胜一身。再后来刘广胜就替她喝，也醉了，也哭。半夜里打车回学校，学校门口的保安不让进，两个人就相互搀扶着，走到学校旁边的招待所住。招待所老板一看，立刻心领神会，给开了一个房间。两人进了房间，躺在床上，互相看。把不该说的话，也就说了；不该做的事，也就做了。做的时候，展老师问刘广胜，说三月东风四月沙什么意思？刘广胜一愣，半天想起来，说，当时不正好是农历的三月、阳历的四月么。那又跟风沙有什么关系？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没听过这首歌吗？展老师不会没有听过，因为那年正好是《还珠格格》热播的时候，这首情歌唱遍了大江南北。展老师仰面躺着，看房顶上电扇呼呼地转，就说，原来你这个人轻薄得很，早对我想入非非，还有一丝尊师重教的心吗？刘广胜浑身是汗，说，对了，你没听人说聪明的人容易好色，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
这些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刘广胜居住在北京。北京冬季大多数日子都是晴朗的，一早还是寒气逼人，转过晌午，太阳暖暖地照着，人就觉得微汗，不得不把厚重的外套脱下来携在怀里。刘广胜就这样携着羽绒服，匆匆走过地铁站的时候，遇见了展老师。展老师一脸幽怨地看着刘广胜，刘广胜只觉得有些恐惧，他大概从来没有想到展老师会来北京。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自己可以假装不认识展老师的，比如可以这么说：你是谁？干什么的？或者干脆理都不要理，直接走开。不过他想展老师也许会一直跟着他，那么他就要拦下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但是最终，刘广胜镇定了，使劲地笑着说，你……怎么来了？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可是这惊喜的表情转眼就被慌张代替了，说，我信上不是说……春节去找你么。展老师说，刘广胜，这几年你说过几次去找我的话了？你毕业之后真又回来过几次？刘广胜说，这不是……忙吗。展老师说，最近连电话都不打了——你换手机号了？没有？那你原来的号码怎么拨不通？刘广胜说这不是刚刚换的没来得及告诉你么。展老师说刘广胜你要明白，我已经在感情上上过一次当，不能再次被欺骗。你要负责。刘广胜听见，心里说，拜托，第一次骗取你的感情的可不是我。这样想着，竟然真就说出来。展老师没料到刘广胜会这么说话，又气又急，盯着刘广胜足有两分钟，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刘广胜看到展老师眼里慢慢涌出泪来，像太阳底下融化了一块冰，就说，开玩笑呢，我怎么会骗你呢？这不是见面了吗，你哭什么。这么一说，想不到展老师竟像孩子一样号啕起来。往来的行人都往这里看，刘广胜赶紧接过展老师的旅行包，说何必呢何必呢，拉着她走开。
刘广胜给公司打个电话，说有事晚些到；然后脑子飞快地一想，就将展老师带到老程的住处去了。老程住的房子是租的，两居室中间的一间。不过因为另外一间没有房客，所以房东允许他暂时可以放行李杂物。老程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经常在家搞研发，这会正盯着电脑目不转睛，忽然听见门铃响得急，嘴里叫着来了来了，开门一瞧，见是刘广胜跟一个女的，眼睛里充满疑问。刘广胜给展老师介绍说，这个老程，我的朋友，我们一块租房子住。老程听到这里，惊讶地要说什么，刘广胜掐了他一把，他就不说话了，只一个劲地点头。刘广胜看了很满意，补充说，当然我经常住在公司，不怎么回来，这里俨然就是老程一个人的窝了。然后又给老程介绍说，这个展玲，我大学……同学。老程推了推眼镜，很绅士地去握手，嘴里说：幸会幸会！久仰久仰！不想展老师更正说：你好，我是刘广胜的女朋友。老程听了，几乎跳起来。等展老师去次卧整理凌乱不堪的房间时，老程把刘广胜拉到一边，说：你这算什么意思？刘广胜说，借你房间住两个晚上么老哥。老程说，你拉倒吧，朱雯知道了我还要不要命？刘广胜说，只要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刘广胜安顿下展老师，匆匆去公司上班，一路上想这个展老师，恐怕一天两天走不了。看她带着那么大个的行李包，也许想在北京欢度整个寒假？他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个电影，他和展老师一起看的，一条大船就要撞向冰山，他觉得自己就处在那个轮船上。他昏头昏脑地做事，想许多事情必须要尽快解决了。他看墙上的时钟已过了五点，就收了文件，打车来到他自己的住处，轻轻敲门，马上就见朱雯笑吟吟的脸迎出来。
朱雯是刘广胜研究生时候的同学，北京土生土长的小丫头。之所以管她叫做小丫头，因为她的年龄是全班最小的。刘广胜大学毕业，到北京读研究生，报到那天，刚好朱雯也在系办公室帮忙。原来她就是这里的本科毕业生，和系里所有老师都很熟。刘广胜初来乍到，被一连串的程序搞得晕头转向，系办公室郭主任看他满脸焦急，就说朱雯，你带他去后勤处领生活用品和饭卡。朱雯说，您这边怎么办？郭主任说，硕士生都来齐了，只剩下三个博士没有到，应该没什么了。有事打你电话吧。刘广胜跟着朱雯，就觉得顺利多了。领了生活用品和饭卡，朱雯说，好啦，所有手续都办全啦。刘广胜赶紧说，今天多亏你，晚上我请你吃饭。朱雯说好啊，在哪里？刘广胜说随你挑吧。朱雯说那就去南门红楼吃烤鸡翅怎样？刘广胜说好啊，走吧。朱雯咯咯笑起来，说，你拿着这些东西去红楼啊？得先放回宿舍啊！于是刘广胜扛着被褥提着水壶，朱雯替她端着脸盆，脸盆里堆着牙刷牙膏毛巾香皂，一前一后回宿舍。刘广胜觉得朱雯这小孩儿不错，扎个马尾辫跳来跳去，很青春很活泼。这样想着，就来到宿舍。同宿舍老程正穿一条小裤衩躺着看书，忽然朱雯和刘广胜进来，当时红了脸，慌里慌张拖过一条被单裹住身体，探出一只手说：我叫程方，幸会幸会！朱雯和刘广胜都笑了。刘广胜就握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我叫刘广胜，她叫朱雯。刘广胜和朱雯把东西归置好，一看老程还在床上围着被单端坐，热得满脸是汗。刘广胜就说，我们要去红楼吃鸡翅，有兴趣一起去吗？老程第一眼就认定刘广胜和朱雯是一对，光着眼说，我去——不好吧？刘广胜说有什么不好，一个屋的都是哥们，走，一起去！老程说，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你俩先走，我马上就来。刘广胜说这就走得了，磨蹭什么？老程说，穿衣服。那天晚上老程回来就到处说刘广胜的女朋友长得好看，刘广胜就到处辟谣，说朱雯不是他女朋友。老程就说你扛一个新被子，她拿一个新脸盆，整个就是典型的七十年代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新婚形象，还说不是！那天晚上刘广胜给展老师写信，大篇幅提到朱雯和老程。两天后开班会，刘广胜和朱雯再次见面，就觉得有些异样，两人都点头含笑。早被老程看在眼里，回去又是大肆宣扬。后来刘广胜和朱雯在外面租房子住在一起，老程就说，你看你看，当初还不承认呢！我是谁？早看出来了！
刘广胜和朱雯亲热完毕，朱雯就去厨房收拾晚饭，一边洗菜一边跟刘广胜说话。她说她今天买了虾，是白煮好呢，还是油炸？刘广胜没回答，他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说，朱雯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朱雯偏出头来说，什么事？刘广胜本想把展老师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朱雯的，谁知道开口就变了：今天晚上公司加班，我恐怕……一会就走了。朱雯说，这样啊，那你就在外面吃饭了？刘广胜说对，可能还得在公司睡觉，今晚你别等我了。朱雯一脸失望，说，外面冷了，你多穿点衣服。擦干净手，匆匆地给刘广胜拿衣服，临出门又加了一条围巾。
刘广胜赶到老程住处，推门进去，看见展老师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和老程一块正襟危坐，等着刘广胜回来吃呢。老程看见刘广胜进来，说，你还真就来了。忽然意识到多嘴，就说，吃饭，啊，吃饭！三个人吃着饭，刘广胜就说，展玲，我跟你说一件事。展老师说什么事说吧。刘广胜硬着头皮，说，你看老程呢也不是外人，我就当面说了。他想把朱雯的事情说给展老师听，谁知道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们公司经常晚上加班，明天也许就不回来住了。老程听了，心领神会，说对对，他们经常加班，三天两头在外面住，哪像我，整天窝在家里。你今天也看见了，他屋里连条被子都没有。晚上老程把他的被子贡献了两条，让刘广胜和展老师用，偷偷嘱咐说，做事的时候要小心，别弄脏我的被子。刘广胜暗中擂了他一拳。熄灯之后，刘广胜和展老师抱在一起，却始终完不成任务。刘广胜知道这是因为刚刚和朱雯做过的缘故，嘴上却说，北京压力太大，工作太累，据说百分之七十的白领都是这样的。两人努力很久，刚刚有所起色，忽然刘广胜的手机响了。刘广胜一看，却是朱雯打来的，问他晚饭吃过没有，注意别太累了，再就是晚上睡觉注意保暖。刘广胜说，嗯，嗯。不敢说太多的话。挂了电话，说，公司电话，明天加班。一看，方才的工作成果早又灰飞烟灭了。刘广胜很沮丧，展老师却反过来安慰他，劝他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刘广胜觉得有些愧疚。半夜里刘广胜睡不着，借窗外泄进来银白的月光，看展老师从容的睡态和均匀的呼吸，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倒是别有一番美感。他看了很久，忽然有些心动，身体上也行了，摇醒展老师，弄了一回。展老师就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心满意足睡熟了。
如此过了半个月，刘广胜隔一天就加一次班，甚至有时一走就是两三天不回来，弄得身心俱疲，明显消瘦。展老师看着心疼，摸着他日渐清癯的脸说，北京有什么好啊，不如明年跟我一块回母校教书吧，张校长一直就很欣赏你。当初他就说，只要你毕业回去教书，一定把你当作骨干培养。朱雯看着也心疼，抱着他略显狭窄的背说，你们公司最近怎么老在加班，不如干到年底就算了。明年换个单位，反正我们又不缺钱。我妈说了，说我们结婚时候她负责买房子，两居室。哎，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老程看着也心疼，拍着他的肩膀说，哥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看你能玩到什么时候。刘广胜说，快了快了，寒假开学，展玲就走了。
春节前五六天，老程回河南老家了。临走意味深长地对刘广胜说，这几天两居室都给你住了，你可以把一家人都带来团聚哦。展老师听见，说是啊，不如春节就在这里过了，我打电话叫我妈来——她从没有来过北京呢！刘广胜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干瘪的农村老太太形象，两年前他和展老师一起去乡下看过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对刘广胜的印象很好，认为可以做自己的女婿，一直催他俩结婚呢。刘广胜坚决阻拦，找出上百条理由说老太太不能来北京。展老师恼了，说，刘广胜你这人什么意思！老程不走也就算了，现在老程走了，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妈来看看北京有什么不对？你三天两头加班出差，就把我一个人扔家里不管，她来了还能跟我做伴呢！说着说着又哭了。刘广胜只好同意，于是晚上又加班，找到朱雯，说，春节我要回老家去一趟。朱雯说，是不是我也应该和你一起回去，见见我未来的公公婆婆啊？刘广胜说算了，春节火车上挤得厉害，来年夏天带你去。半夜里朱雯给刘广胜收拾好行李，装满了整个皮箱，说明天请假送他。刘广胜说不用了，可是朱雯坚持要送，只好由她去了。
火车票不好买，两个人起大早去永定门赶长途汽车，也是没票。刘广胜很着急，他看着大厅里的表一分一秒从容不迫地走着，心里想，现在恐怕展玲的妈妈已经上了火车了，她说要我下午两点去接站呢。当然这话不能跟朱雯讲。朱雯见刘广胜着急，就劝他说，别上火，实在走不成就不回了，到我家跟我爸妈一起过年。刘广胜突然发怒，说，我爸妈养我这么大，还等着我回去孝顺哩，难不成给你家做倒插门养老女婿！朱雯没想到刘广胜会发火，一下子呆住了。刘广胜也没有工夫可怜朱雯，心想他生气走了才好呢！谁知朱雯并不走，愣了片刻，开始四处打听有没有人退票。末了朱雯花双倍的价钱，给刘广胜买了一张十二点半发车的票。刘广胜说票已经买到了，你赶紧回去吧，这里太冷了。朱雯说不，我要看着你上车。汽车即将发动，刘广胜就要上车了。不提防朱雯一把抱住，使劲地吻他。司机看得不耐烦，拼命按喇叭，两人才恋恋不舍分开。刘广胜在车上看着朱雯双颊冻得通红，不住地向他挥手，想方才她冰凉冰凉的嘴唇，像是前不久他们一起去哈根达斯吃过的冰激凌。他心里很愧疚，也向朱雯挥手示意的时候，车已经出站，看不见朱雯了。他刚坐好，就接到展老师来电，说，你现在哪里？别忘记接站。刘广胜看看表，说，公司有事脱不开身，要不你自己先去火车站接吧。展老师就说，我来北京才半个月，光知道故宫天安门，你也不怕我丢了？后面的话，明显就有撒娇的成分在里面。刘广胜就说那好吧，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去。
汽车出了城区，跑到丰台，正努力往前走，刘广胜忽然大叫一声，说完了完了，我忘记带一件重要的材料！司机师傅，麻烦您停车我回去。司机说这是长途汽车，不能随便停的。嘴里这么说，还是靠边停下，说，赶紧下！刘广胜下来，连车顶上的皮箱都不要了，就跑到对面等出租车。也不知是因为距离城区远还是什么缘故，等了很久都没有。后来终于有一个黑车过来，问刘广胜要车吗？去哪里？刘广胜说去火车站，要快！司机说二百元。刘广胜也不还价，说可以，一拉车门，坐上去，立刻闻见车里刺鼻的酒气。刘广胜说你当司机还喝酒？不怕出危险啊？司机说没事，这不是天冷吗，喝点酒暖和。刘广胜说你车里不是有空调吗还冷？司机说没客人的时候谁舍得开空调。刘广胜有些后悔，心想不该坐饮酒者驾驶的汽车；但是除此之外又别无选择。他看看表，已经一点二十了，就说师傅，麻烦您快一点。司机说没问题，把车开得飞快。这时刘广胜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朱雯发来一个短信。他刚把短信打开，就听见耳边砰地一声巨响，接着看见满世界的鲜红，像盛开着千朵万朵的玫瑰花，那玫瑰花重叠着，隐约地盖住手机屏幕上显现的几个字。刘广胜睁着眼努力地辨认，见上面写着：我怀孕了！又惊又喜吧？愿这个喜讯，伴随你漫长的归途。雯雯。
——一瞬间刘广胜觉得自己飞起来了！
晚上电视台报道一起交通事故，说一辆小型汽车超速并且逆行，撞上了迎面开来的大卡车，小车司机和车上一名乘客当场死亡。据悉，此交通事故系由司机酒后驾驶造成。提请司机朋友关爱生命，远离酒精等等。此时朱雯正在轻轻抚摸着小腹，幸福地阅读《孕妇须知》，同时等着刘广胜打来平安回乡的电话；展老师正在火车站寻找妈妈，并且焦急地一遍一遍打刘广胜的手机，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拨不通。
2007年11月21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