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舞的小文章出现一些有力的变化,我甚至直接想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接着想想算了。总之她的变化是:人物一旦抽象,生活马上就发现另一个角度。那个角度,就更加接近了真实的生活!带劲儿。
我知道1个叫陈白尘的,就漫画般地摆弄着他手中的主角。我们马上就发现, 中国人的活着,有一种闹剧式的悲伤;但一经闹剧式样的活着的折腾,人人就立刻不觉得悲伤,就立刻兴高采烈起来,就立刻假装兴高采烈起来-------就要立即给自己打气,仿佛跟自己说:活得要高兴点儿才是!高兴!高兴!
所以,我很喜欢过一阵子陈白尘,他的漫画手法比弘一那个画家弟子的手法还要平实和辛酸。又因为加上中国人特有的麻木和掩饰不住的瞬间的孤零零,我就认为,那是卓比林一样的精确。
说过来,艳舞的漫画中多了一些冷漠和俏皮的斜视----以往那种欢天喜地的幸福感--------就是帝国时代那种漫天瓢泼下来的幸福感不见了。
于是说,真的生活露出了裙摆。
我有一天,和欢天喜地的某女士谈过天。我问:日子怎么那么甜?她就智慧地说:自己再不高兴点,苦哈哈的日子怎么过啊?!
于是我问:既然是苦哈哈的,那么假装高兴,不是更苦吗。
她就两手一摊:那你让我怎么办?
在这之前,她就成功地给我炮制出一个中国幸福女人的标准照片。我就映象出一个影视画面:老公差不多是个胖子,如果她在娇嫩地啃一只鸡爪子的时候,这胖子便在解决一只羊腿,而且打出的嗝依然空洞寂寞。女人就要耐心地抚摩一下那个胖脑袋,顺便是脖子和洁白的下巴-----这好脾气的胖子就瞬间给人展示出脚后跟一样性感而光滑的下巴颏来。
然后女人又来个平行蒙太奇-------看我正在发呆-------她就开始讲她充沛的幸福生活。
她就开始描述马尔代夫。她形容起柔软的沙子时,就马上一刻也不迟疑地惊叫着她看到的海。我刚刚跟上她的感叹,她又开始描述她学到的摄影新花样。
我正在倾听她半懂不懂地比划着CANNON的秘密时,她又出神地嘀咕出一家令人遐想的免税店--------总之,她极有眼力地发现:如果能拎着1个屈臣氏的塑料袋,再配上雅秀的1件对折衣服,如果能恰好坐在黑乎乎的星巴克里------也就是当她漫不经心地翻弄着1本过期杂志,请客的我又体贴入微地给她点上一杯焦糖玛其诺的时候,这,这一切,简直完美极了。
她就给我讲她的幸福感;当然,时不时慌张而又犀利地了望着另一个穿着对折衣服走进来的屈臣氏。我在她走神之际------发现一个假装聚精会神的系着领带的半秃顶男人,正对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在那深情地喘着气。
她又开始幸福:我们家那胖子,打胡噜是一绝。。。。。
我望着她那智慧的充满幽默感的凌厉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突然同情起那个辛酸的胖子来了。
我就想起那个好吃的男人,傻呵呵地供养着这个充满了幽默感的女人,不是,是这个充满了幸福感的女人------那个胖子傻呵呵的一切,正在构成这个女人高明的见识。她不断地跟我分享:她认为胖而安全而智商禁不住低于她的男人,就傻呵呵地奠定了她幸福生活的关键性元素。
她就逼迫着胖子,必须和她一样快乐起来------就仿佛要是胖子一旦发起愁来,就是一件让幸福跑了味儿的丑闻。
她愉快地回忆着,她的老公,就是胖子,他有多么无穷无尽的快乐的资源。好象除去挣钱,他就只会快乐-------而这快乐,最后把这胖子搞得,竟奇异起来-------就是挣钱时也快快乐乐。
“你知道吗”她神情迷蒙地咽了一口焦糖玛其诺,“你知道我觉得最幸福的是什么吗。”
我就担心地看着那杯所剩无几的焦糖玛其诺。
她还在撒娇着:我准备结婚10周年的时候,再和我家胖子照一次结婚照。
我在她描述的时候,又愁苦地买上了一杯焦糖玛其诺。
这时,秋日的暗淡的阳光,象赌气似的,奋力挤进这个咖啡馆里。我看见那毛溶溶的光线,就拽着一些跳动的灰尘,温暖地落在桌子一角儿。
假象,我脱口而出。我象突然发现这个字眼儿似的,接着说:假象。
就象那灰尘------- 空气中充满了假象,它们就象撒着欢儿的细菌,在那耀眼的阳光中扑腾着-------它时而旋转,时而升腾,时而忽的一下就不见了。
假象,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我又说了1遍。
她就张着半开的嘴,使劲地望着我,仿佛在辛酸地掩饰着她那漏洞百出的生活。她似乎和我一样,在那一刻之前,就象从来没听说过这2个字眼似的------是的,假象,我们2突然间楞住了。
在我说出这个词的那一刻,就好象一切都纷纷后退了。
那个豪华的马尔代夫,那个水清沙白,那个精致的CANNON镜头,还有:酱色的柔软的小羊皮的女包,淡绿色的屈臣氏的袋子,廉价的冒牌时装,冒着泡儿的焦糖玛其诺-------还有还有:那个偶像一般的胖子,他的贪吃,他的呼噜,他的高贵的脾气,他那没完没了的快乐-------或者说她逼迫下的那没完没了的快乐,一切都后退着,一个劲儿倒退着,一个劲儿地。。。。
“我害怕孤独”过了好一会儿,她平淡地嘟囔着。
“我生完孩子以后,就觉得,我的生活一无所有。”我开始喝起她那杯焦糖玛其诺。快乐地喝了一口。
“活着,就是一遍遍地重复,每一天就那样的重复;孩子,老公,同事,勾心斗角,老人,压力,没有自己的时间,身体上的疼痛,变了味儿的结婚前的爱情。。。。”
她还要继续。
我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走出那个弥漫着咖啡味道的屋子,我就不尽想起一张面孔。就是在小时侯看见俄罗斯人的马戏,中间总在翻跃着一个喜悦的怪脸。
我就想起那个扮演角色的小丑,他静静咧开嘴,若有所思地环视着全场时,他就一面极富感染力的做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我一边走,一边想起,那就是闹剧式的悲伤。
对,闹剧式的悲伤,我平淡地嘟囔着,嘴里散发出幸福的焦糖玛其诺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