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3 21:42:22
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年轻美丽。她有一头乌黑的卷发,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一手很好的裁剪手艺。我没有姐姐的白色的确良衬衫,那是爸爸从北京买回去的。我有妈妈给我量身定做的外套、背心,上面有她的手绣。那时的母亲在黑白照片里,衣着笔挺,笑容清浅。
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忧虑我们所在学校的教学质量,主张把我和姐姐转学到市里的中心校去,父亲无可无不可,母亲只好自己奔走。办好了所有手续,转学那天,母亲骑着老式永久车,一前一后,把我和姐姐带到了学校。回去的路上,一个下坡,失灵的车闸,跌落了母亲半颗牙齿。那时的我,还沉浸在对新的环境的不适里,新的班主任对我和姐姐原来成绩的怀疑和不屑极深地刺痛了我,我甚至隐隐地,对母亲的安排有些怨恨。连带着怨上了那残损的半颗牙齿,仿佛它是我学习成绩的质证,让我有生以来初次感到压力。
我十五岁的时候,在高中住校。尽管我能洗衣服、在食堂抢饭(那时学校吃盆伙,去得晚了就只能喝菜汤)、军训后把被子叠得和豆腐块一样,母亲还是担心我吃不饱,担心我生活不能自理,总是背着爸爸给我送咸鸭蛋、香草饼干和水果。一天早自习,听见班主任叫我,在办公室我看见她,很谦恭地和老师说话,大致是我不懂事要老师多照顾之类的意思。我愤怒地盯着老师,以为母亲的到来是前一天和他吵架摔门而去的后果,嘲讽他如果教育不了学生还当什么老师,不如回家卖红薯,请家长算什么能耐!老师还在解释,可是母亲突然的泪水浇熄了我的暴怒。后来她说,头天晚上老是觉得心里不安静,惦记着来看我,可是爸爸不想让她的关心宠溺了我,只好偷偷地早晨出门。
我二十岁的时候,刚好大学毕业。在家和她有过短暂的同住。好象母女之间天然的冲突,为鸡毛蒜皮的理由。曾有一天,为她饭热得不好我离家出走,其实就是跑到一个女同学家夜不归宿,她知道我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找了来,痛骂我一顿,让我和她回家。我忿忿地回去,好久都不和她说话。我常常行踪不定,有时招朋引伴呼啸来去,有时锁自己在屋子里体验自闭,好象都是为了惹她注意和不快。也从不给她开口和我讲话的机会,那段时间我和她沉默地对峙。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母亲从莫斯科回到国内,我从工作一年多的外地回到家里。母亲帮我筹备结婚,看不出有多高兴或多不高兴。二十五年,这个女儿终于嫁人作妇。曾经的叛逆也好,贴心也罢,母女的关系似乎是一个转折。
而我,也终于在出嫁的那一瞬间,深切地感觉到了心里的疼痛。一直以为,母亲是我生活里触手可及的,不管我需要不需要,喜欢不喜欢,她都一直在那里。她应该一直是坚强的、忍让的、可依赖的,永远在我没有表达之前就预支我的需要的。可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有母亲的称谓, 就注定要背负信任的压力,理直气壮地被索取,没有选择也不能拒绝地付出吗?我直到那时才意识到,母亲,也是独立的个体,剥离母女关系的身份,母亲不是她的唯一角色。可是,在我狭隘的视线里,从没有正视过她的需求和悲喜。母亲用生命授我以柄,似乎我的存在就是她必须付出的质证。
我终于也三十多岁了,就如我五岁那年时的母亲。可是母亲,她的牙齿总要修补,头发斑白,眼睛老花,看不惯流行的款式,对染成绿色的头发耿耿于怀。她会直接拔下我的电脑插头为我关机,还继续做很难吃的菜招待好久不见的我,她还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告诉我注意身体早晨一定要吃饭,晚上早回家注意安全,就象我还在上初中一样叮嘱我。
离开母体,从肉身到精神,如此漫长。母爱是一段长路,我在这条路上走着,学着,付出着也收获着。
母亲,是温暖的怀抱,是雨点来时天空里的遮蔽,是抵挡无助时最底线的一道屏障。母亲年龄越来越大,可是,爱,永不苍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