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与空气的歌者——克劳德·莫奈
藏黛
一
“文森特看到过的成百上千幅油画中所具有的光辉、生命力和色泽,统统加起来,还不及这种鲜明图画中的一张来得多。莫奈用的最暗的颜色,也要比荷兰全部的博物馆中所能看到的最亮的颜色还要亮上十几倍。笔触突出来,毫不羞怯,每一笔均显而易见,每一笔均符合大自然的节奏,画面厚,浓,成熟、丰富的颜色粗粒在颤动。”欧文·斯通在他的成名作《渴望生活》中对主人公文森特·凡·高与印象派大师莫奈的艺术创作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做了富有想象力的推测;并非借助文字记录,而是依据自己的艺术感悟他模拟了这一场景,推断出文森特可能的感受和反应。
而这,同样也可以是每一个初遇莫奈艺术的人的感受和反应:鲜明而响亮,袒露了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时的最本真的冲动和激情;画里的光线与空气仿佛能扑面而出,让人躲闪不及而裹挟其间,或迷失沉溺,或挣扎逃离。总之,你无法木然地面对它。无怪塞尚也要惊呼:“莫奈只是只眼睛,可是我的天,那是多么了不起的眼睛啊!”
二
是的,在他之前,再没有哪一双眼如此真切而由衷地睁大了去这样看待我们周遭这个世界:它沉浸在光线以及光色的变幻中,它的每一丝变化都能带来一个全新的面貌;随着光色的变幻,它有时辉煌如天堂,有时又幽暗如神殿,变幻未定时它则像塞壬岛女妖飘忽的歌声,不明所以,却充满诱惑。
莫奈如飞蛾扑火般将自己投入到几乎不可能的追逐中。光线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即使眼睛能观察到太阳的每一个转身,他的手也无法将其记录下来成画。想来那一刻,莫奈必生了绝望的吧!
三
或许就是一次旅行带给莫奈新的思路。
他来到巴黎最早的火车站拉撒路火车站(Gare St-Lazare)。建于1837年的拉撒路火车站只去往一个方向:巴黎以西。这个火车站发抵的列车,将到达塞纳河口的多佛尔、横渡英法海峡的港口迪埃普和诺曼底地区的瑟堡尔;那时,巴黎的人们总是从这里出发去英国伦敦而伦敦的人们总是先看到拉撒路火车站高大的天棚再看到巴黎的凯旋门。
火车站里,马力强大的蒸汽机车拖拽着长长的车厢静静地停歇在铁道上,从高敞的棚顶透射下的天光照在机身上愈发显出它黝黝的黑来。画家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自己的列车出发,也可能正与同行的友人说着话儿。一声嘶鸣,刚才还安静地趴在枕木上的那列机车如困兽醒来,惊醒了每一个人。它仿佛带着怒气地轰鸣着,抖动身子,从身体的某些缝隙中喷出大团大团洁白的蒸汽。这让原本刻板的火车站内景顿时有了生气。蒸汽如团云如浓雾笼罩了遮掩了线条冷硬的钢铁家伙,它们蒸腾而起,在顶棚射下的天光中氤氲弥散,变化无形;火车站内的其他事物似乎也要弥散在它之中了。这一番景象在此天天上演,人们司空见惯。这一次却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画家盯着那些翻滚而上的蒸汽瞧着,眼神随着它们由下至上飘忽到棚顶。棚顶部分地敞着,阳光雨露从此处泻下而蒸汽也在此找到自己逃亡的去途,它们争先恐后地挤出略显狭小的出口,最终消散在外面的大气中。
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暖色的明亮光线早已倾泻下来,溢满整个车站。而画家似乎此时才发现它们的存在。原本洁白的蒸汽在空气中蒸腾起舞,如底片显影般,它染上光的暖调色泽,折射出光的路线。在成团地弥散的蒸汽中,光无处遁形,袒露了自己的存在与变化。
这正是画家梦寐许久的机遇。多年来,他无时无刻地体察着光的存在与变化,认识到它才是自己绘画的主角,却苦于无法把握掌控,甚至无法使之显形;他的笔挥动地再快,也无法留住任一刻光影在空气中表演出的美。
如果说,在成名作《日出·印象》中,莫奈显示了他对自然之色的体悟的话,那么,拉撒路火车站里氤氲的蒸汽让他发现了自然之光的表现方法。1877年的1月至3月,莫奈几乎成了火车站里工作的一员:当铁道工人拎着扳手敲打检查铁轨和机车时,他也支起了画架等待着机车发怒的那一刻,身边还有数张空白的画布等待着他的涂抹。而那一刻来到时,他不在乎铁轨歪斜或机车头只剩下个方盒子形状,也不关注站台上的人是男是女、衣饰为何;他只想赶上蒸汽弥散的速度,抓住蒸汽与光线共同起舞的身影。刚喷出的蒸汽尚还有着团团朵朵的形,颜色也还洁白,影映着机车的黑色身形;往远处,往高处,蒸汽渐为光线捕获,呈现为深浅浓淡不同的黄色、蓝色、紫色、灰色、天青色,乃至无色、无形。光如导演一般,借助了蒸汽表演着自己轻盈的舞步;画家只需画下蒸汽的形色和运动,就追踪到了光的舞动和太阳的每一个转身。
1877年4月,莫奈选送了7幅《圣拉撒路火车站》参加第三次印象派画展。文豪埃米尔·左拉以文字记录了那一刻:“今时,莫奈展示了一些绝妙的火车站内景。你可以听到蒸汽机火车在被火车站吞没时发出的轰隆声;你也可以看到在巨大车库下翻滚的浓烟。这就是今日的绘画……”
四
奠定克劳德·莫奈(Claude-Oscar Monet)印象派大师地位的正是他追求表现光和空气的这些作品。
莫奈毕生致力于绘画那些不能画的东西,光和空气以及它们的每一个变体。莫奈不注意物体本身的轮廓体量,他一心想捕捉的是那些一瞬即逝的景象。无论他的画面中出现的是人还是物或景,日出时伦敦的雾、火车站里翻滚的蒸汽或者持伞的爱人卡缪尔,又或者是空地上的草垛、街市间的教堂和池塘里或睡或醒的莲,他想给我们看的其实是它们之中转瞬即逝的那部分——日出那一刻变为紫色的浓雾,撩起女孩裙角的微风和天空中掠过的浮云,以各个角度度量着草垛和教堂的阳光,及从睡莲花叶间滑过的云影。为了这些从不停驻脚步的调皮家伙他不得不紧张地工作上好一阵子,随身带上十数块画布,连续不断地画着,画着,直至自己筋疲力尽。“我像小鸟鸣啭一样作画”,莫奈对朋友这样说。他的绘画与小鸟的歌唱一样发自天然。
这样的痴迷追求似乎是傻的,笨的。然而,当同一题材甚至同一视角的数十幅作品并列展示时,人们的态度从最初的不理解转变为感动、惊叹。是光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无限的色彩和动感呵,世界因此而生气勃勃!
画家们也为之震撼了。毕沙罗在给儿子的信中说:“我很遗憾你不能在莫奈的画展结束前赶到这里。他的《大教堂》将会散落在各处,而它们是应该作为一个整体来观赏的。”我们有着和毕沙罗的儿子一样的遗憾,与《大教堂》一样,《圣拉撒路火车站》如今星散于大西洋的两岸,如离散的兄弟天涯一方。只有在画册里或特定的机缘中,我们还能看到阳光与空气的歌者——莫奈的完整歌唱和它永恒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