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往老家打电话，说镇上规划公路，可能要把村前河边那片果园铲掉了。修路毕竟是好事，何况那片果园也快三十年了，很多果树老化，早已失掉它的经济价值——我去年回老家，看到许多桃树不但早已不结果，树身上还流满了黏胶，招来许多甲壳虫和啄木虫，团团地爬来爬去。但是乍听说这园子即将不再，还是觉得有些落寞的伤感，毕竟我十五岁之前的每年暑假，几乎都是在这园子里度过的。
我小时候住在农村，很偏僻也很穷困的农村。村子地少，人均不到一亩六分，仅种粮食几乎不够吃饭。后来有个叫王道先的当队长，解放思想，改种果树。八三年包干到户，我家分到六棵苹果树、两棵梨树、一棵枣树；后来又栽了二十棵桃树。六月份之后，各种果子都在成熟，河对岸几个村的村民眼馋，常泅水过来偷吃。我小时候体弱，做不得繁重的活，每次放暑假，父亲就派我去看果子。
我每天早晨背一个锄头和草筐去果园，看果子兼松土，同时给兔子打草。园子里很静。到处是蝴蝶翩翩飞舞。蜜蜂在盛开的豌豆花丛中钻来钻去。草里面各种虫子都有，和树上的蝉赛着叫，此起彼伏；傍晚之后，有呱呱的青蛙和嗡嗡的蚊子加盟，虫们叫得更加卖力。除此之外，竟无一点声响。草里还有很多蛇，都在地上伏着休息。有时候薅草，会忽然惊了它，从指缝里倏地溜出来，吐着信子，很是吓人一跳；它趁着我惊慌的时候，连忙扭身，飞快地逃得无影无踪。有时也会窜出一只野兔，像离弦的箭一样，瞬间就在眼前消失了。据说有一种叫做“细犬”的狗，腿短但跑得快，惯会抓野兔，于是我很想有一条细犬，农村养的狗多半追不上兔子的。
看守果园的任务并不重，虽然有时候发现一些人从河对岸探头探脑朝这里张望，但看见我在园里，就不敢过来了。倒是有很多其他的“贼”防不胜防。比如有各种鸟，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都来啄树上最大最红的桃子；田鼠在草里面悉悉索索，吃落下来的苹果；晚上风起，摇落一地的枣子，刺猬就出来捡，而且一来就是大大小小三四只，好像并不耻于举家为盗；獾很少见，不过有时候也会碰上，它竟然会爬树偷梨。我不得不在园里跑来跑去，大叫着去驱赶。
一早割完草，就是躺在草棚里睡觉。近中午天热醒来，就去河里洗澡。下午在河里钓鱼，将缝衣针烧红弯成钩子，拆旧网兜抽玻璃丝作线，饵要用蝉的肚子不要用蚯蚓，否则很难钓出鱼来。傍晚在树下寻找蝉蛹，我们叫它“知了鬼儿”，它住在地下，晚间就破土而出，蹒跚着爬上树完成它的蜕变；它是一种极笨拙的家伙，经常刚一出头就被我抠出来，放在盛满盐水的碗里腌着，留待第二天当菜吃。
有无数的时间没办法打发，就逗蚱蜢打架。但是它们多半不服我的调遣，好不容易捉来，装模做样互相斗两三个回合给我看，然后开小差，总想找机会逃跑。或者抓菜青虫放到蚂蚁窝前，满怀希望想看到群蚁战虫的热烈场面，结果青虫只需稍加蠕动，早把懦弱的蚂蚁吓得仓皇逃窜；青虫倒是大摇大摆绕蚁穴巡视一周，蚂蚁们都躲进洞，只露着三五只触角，在洞口战战兢兢地摆动，好像在表示投降，于是青虫心满意足，从容不迫地走了。我很失望，想以前读过的作文，常有写蚂蚁如何如何勇敢机智，群策群力咬死青虫，然后又从虫子嘴里钻进它的肚子，一顿乱吃，最后只剩下一张虫皮——原来都是胡编的。
天气越发炎热，我就天天盼望着下雨。常常上午还是骄阳如火，转过午后，就听雷声隆隆，由远及近，随即见沉沉的阴云，从四面八方拥上来，先白而后黑，然后远处哗哗煌煌地响，我辨出这是雨打玉米叶子的声音，来不及躲避，豆大的雨点密密匝匝劈头盖脸砸下来，天地好像打个哆嗦，气温骤降。我躺在草棚里，快乐地看雨。四周虫儿都闭口不敢作声，只剩下满耳大雨，哔哔啵啵。
不久雨过天晴，多有彩虹在天边闪现；路旁丛丛鲜翠果子，滴着水珠。到处充满着清新的泥土气、腥甜的草气、腐烂的秸秆气。蝉首先唱起来，地下的虫子也开始低吟。路边泥地里积水，形成一个个小的浅塘，蛙声淙淙，笨拙的癞蛤蟆也在里面歪歪斜斜努力地走，摔了好几个跟头。蛇钻出来，它平时喜好吃田鼠，如今也吃蛤蟆，筷子粗细的青蛇，就敢把蛤蟆吞下去，撑得身体鼓起来，绕在树上一动不动，据说这是在努力消食。我在园里土路上赤脚走，路面上青苔泡了雨水，鲜活起来，滑得很。没有青苔的地面很软，一脚踩下去，就有黑泥就从脚趾缝里钻出来。
唉！每天看这些景物，也终有厌倦的时候。百无聊赖，就从家里带闲书来看，打发这无尽的夏日。农村不容易搞到书，但这并不妨碍我阅读的欲望和积极性。我到处搜罗带文字的东西，农家历、宣传单，甚至常把几乎可以背熟的语文课文一篇一篇再拿来当故事，翻来覆去地欣赏。此外就是一些破损的、无头无尾的连环画小人书，都是借来的。如果有机会到乡上，就可以买到《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再远一点到县里，又可以买到更多的书。可是哪有那么多钱买闲书看啊，那时书已经很贵了。有许多邻居看见我坐在树下看书，都说你看人家孩子多用功多刻苦，像个大学生的料子；谁知道我是无聊之极的举动呵。
十五岁那年我考上高中，是我们县城最好的中学，学费很高，六百五十元。那年父亲开始犯腿病，家境已经很艰难了。我说学费贵就转到二中去吧，那里可以减半。可是左右邻居们都说，一中多难考啊，不上太可惜了！开学前一天，父亲在镇上住院，哥哥在床边陪护，嫂子在家看着小侄子，母亲去亲戚家借钱，我在果园里除草。晚上忽然天气凉了，汗水浸湿的背心贴在身上，竟有些寒冷的感觉。淡蓝的天空静静地悬着一个弯月，真像一把镰刀。我坐在草棚里拿瓦块仔细擦拭锄头，静静地听外面虫叫，发现原来这叫声瑟缩得很，不像此前那样熟悉地洪亮。再仔细往远处听，竟能听见河里面的鱼在争食水草。也许是秋天来了的缘故吧，我想，忽然留恋眼前的景致，居然不怎么憧憬县城高中的生活了。
开始下露水。我扛起锄头，横背一筐草，踏着银白的月亮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