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耿大胆的关系很一般。他的大学时代是在黑龙江大学的计算机系度过----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在那谈论一些文学书籍,或者,在讲什么西方的符号学时-------- 我就想,一个学理科的人,却不幸半路爱上了文学,大致都是这种兴致勃勃的样子。
后来就又见了面。一次,在国际展览中心,我带着媳妇去参加我们的吃饭。我记得还有地下;结帐时发现帐单超过了普通标准,我们就开始AA制。那一天,学计算机的耿大胆发现,餐费经我们几个吃饭的脑袋去做除法,却怎么也除不出个整数来,于是大家就一起想弄个模糊数学出来;一来二去,大胆突然叹了1口气,大声地说:这太让人忧愁了。
回家的路上,我媳妇就笑岔了气,一个劲儿地说:你怎么竟跟这么迂腐的书呆子混在一起!然后就接着笑岔了气。
我对大胆,觉得彼时彼刻,他用起了“忧愁”2字,就确是一个不能忘记的情景。
这样,到了2007年;他在电话中说:走得彻底一些,我老婆也一块去美国。问他去干吗?大胆就说:是读教育学。
按照中国人的思路,我就愉快地想到,那他是骑马找马去了。从基本的经验看,我知道,大胆在美国的读书,还是从边缘起步-------这时,我就想到,他今年35了。
在之后看到地下简短的告别介绍后,我就觉得,相当的一个时间内,大胆在那的日子,还是太模糊了吧。
但我也同时觉得,他的生活,可能真的要有些不同了。
例如,大胆在新东方的英语教学。他有一次说,他在给学生讲英语写作;我就看着他油黑的眼睛。因为对于他中文的了解-------我记得我看过他在回龙观写过的一些东西-------按照老念想,我仍然觉得那是一个理科学生读了读《古文观止》后出现的一些抑扬顿挫的现代古汉语式的东西。
那,他怎么又敢教别人去学习英文写作呢。
但他就这样继续着。根据地下的说法,一直继续到2007年8月走前的最后一天。
他这样的生活,就完全超出了我的计划。
我在北京经常能看到的,是35岁的一个海归,踌躇满志地跑回中国北京,一猛子扎进什么麦肯西咨询公司或者花旗银行,以后在薪酬的数学问题上,展示自己全部的人生动力和机智。
但这个35岁的大胆。耿,却要忽传塞外收蓟北,初闻啼泪满衣裳了-------那种依稀的计划,着实地惊动着我。
我就开始认真的想,大胆真的是在不一样?
大胆在三联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看书很用力。这样的人有一个细微的特征:如果你跟他说起一本他关切的书时,他的眼睛里就有一种深沉的恍惚的神情------ 他就不看着你,在那不停断地发展着他的看法-------他那幽深的黑的眼神,就一定看着你头顶以外的什么地方。
而当他和你在一般谈话的时候,他那种早已经形成的缓慢的发光眼神,就集中地盯着你,让人有些不舒服。
这绝对不是在社交场合中那种微笑而且练达的男人的目光,他既不强调力量和机警,也决不是熟练的流露出一种男人间彼此心照不宣和巧妙的勾搭成伙的蛊惑--------大胆黑油油的眼睛,只是一个人在那沉思。
他走后,我就在MSN上跟地下说:35岁,不大合适吧。地下那边就敲出字来:也许适合大胆吧。
如果是这样,我吸了口气;我知道,如果大胆当真是个勇敢的读书的人的话,宾西法尼亚大学对他就意味着1个不同的梦。
而他这样的一步,却让我激动和不安。
这就好象,我身边的1个熟悉的人,突然掉转了车头,他采取的所有的路线,与正在身边的人南辕北辙------那就是说:大胆要继续看那些英文的,中文的,越来越多的,和我们渐渐不同的,慢慢延展的,终究开阔的,那种牵引着他的沉思的集中的眼神的世界---------这个世界,我知道是什么。
作为1个同样生活了35年的人,我知道,那个世界是我在疲惫的日日的所说的“生活”过后,去辗转触摸的“光芒”。
那是我们在每每勾心斗角,忐忑地回到家中,洗完最后一个碟子,点上1根烟卷,沉默地看着窗边的黑色的夜空,思绪却宁静地爬上心头的时刻-------那就是一些“光芒”--------那个时候,我会和大胆一样,发着呆,聚精会神地看着黑夜中的窗外,或是无声地看着一页密密麻麻的书;我希望在那月光一样皎洁的文字中,发现一些精彩的触动------而当我终于疲倦的时候,我就继续看着窗外,我就发现:人类高贵的精神,与夜空中壮美的宇宙,是那样宁静的暗合。。。
那就是说,35岁,他又开始学习了。
那就是说,我们却在不断地荒废。
我们抵挡出的体面的理由是:为了老婆,孩子,就得房子,车子。我们在单位中就那么患得患失,去争取那将来的利益。我们就悠闲地坐在电脑前,感觉生活差不多了。
我们突然觉得人生过半,一切都可呵呵一笑;这种洒脱的美妙之处在于,我们处乱不惊地看着波澜壮阔,觉得自己虽壮志未酬,却也混了个马马乎乎。例如:骗了个中国大学,赖了个北京户口。高兴时间,每天能翻开4—5页墨香;无聊时,也电脑前打发个4,5小时。
我们1年旅游3次;腰围扩大3寸。我们对不知道的,认为那是学海无涯。对于我们掌握的,认定那是人生要害。
1天炒股6个小时,网上浏览3个小时,无所事事6个小时,办公室勾心斗角3个小时,跟老婆婆婆妈妈半个小时,拉屎撒尿睡觉填充着剩余的部分。
由此,中国式样的男人(或叫文人,或叫白领),也就是说,中国式样的混子就此诞生。
至于那不去浏览,不去无所事事,很少睡觉撒尿的,据说房子要越买越大,车子要越开越新。。。
就这样,大胆真的和我不一样;
这个人就这么不愉快地刺激着我。
就象我此时,当我在办公室中抬起头,用目光掠过其他人的头顶时,我就要马上看见耿大胆,他就在那尴尬地搓着手,大声地说:
这太让人忧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