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记忆力惊人，还是刻骨铭心，总之，三十年前的野营拉练，魂萦梦绕地至今难忘。原来的日记虽已丢失，但所有内容凭着记忆，敢说分毫不差……
1971年2月4日 晴
到达地点：北京市朝阳区中阿公社康营大队；预计路程：30华里。
早8：00时到校，8：30出发，鲜红的大旗开道，上书“朝阳区三里屯一中拉练团”。我们初中一年级三班被编为一连三排，我任二班副班长。
队伍从使馆区旁擦过，从鬼王庵步入煤渣道(现为昆仑饭店及燕莎商城)。行进在冬季的沃野中，四周一派浑黄肃杀。
到达宿营地后，为房东挑水扫院，吃罢从家带来的凉饭，不知是疲劳还是郁闷，几个人坐在没有炕席的冷土炕上默默无语。看到东房主人家在灯下吃晚饭，蓦然想起家中的明亮与温暖。
(追记：一年后，在语文课上读到《木兰诗》中的“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才感受出离别之苦，亲情之深)。
2月5日 晴
今天在原地休整。
上午起来，一班的孟繁生揭发了张玉庆的梦话：“罗绍佳，给我画个狗熊穿皮袄”；严宝兴得意地卖弄他的“杰作”：我对着房顶喷吐一口痰，正落在王世和的脑门上……
下午，我们去村里劳动。为不示弱，要与壮年农民比赛推独轮车。他们告诫：不要学我们把绳套挂在脖子上。万一车头前俯，车柄会把你挑起挂在半空。
晚上回住处，见房东一家正在吃死猪肉。原来，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2月6日 晴
到达地点：北京市顺义县城关公社西辛村大队；预计路程：30华里。
走在大路上，毗邻首都机场，头顶上轰鸣，不知什么时候在天上翱翔时，能看地面的蜿蜒长龙。
到驻地后，去三班的宿舍玩，正遇上有人偷吃范双华自带的炒面。问到嫌疑人尽管否认，但满嘴的面渍及呛得直咳嗽已暴露无疑。
再看老乡家，晚饭仅仅是稀稀的棒渣粥。问，能吃得饱吗?答：冬天不干活，少吃点节约粮食。喝完赶紧关灯睡觉。
这一夜，房东送来的煤球炉真热，终于睡得酣畅淋漓。
2月7日 晴
到达地点：北京市顺义县木林公社孝德大队；预计路程：44华里。
路上歌声不断，为贯彻执行毛主席的“11·24”批示，不当“老爷兵”，部队、工厂、学校都行动起来。
黄昏时分，看到了山巅，背包带勒得双肩疼痛难忍。
住进事前“号”好的房子，天蓝色的门帘，被一只15瓦圆柱型灯泡映得幽幽瘮人，马志忠对着黑色大木柜道：“多像个棺材”，令人更加恐惧。抬头看房 梁上面挂个篮子，王亚南也凑热闹：“猛一睁眼，像是个人头”。
一夜睡得不踏实。
2月8日 睛
住下休整。听村里的退伍侦察兵做报告，只记得一句话：“打入敌人据点，我先用刺刀挑开罐头大吃一顿”。
2月9日 晴
到达地点：北京市密云县河南寨公社荆栗园大队，预计行程：20华里。
今天开始向山里走，司号员吹起紧急疏散号，朱占平扔了个纸质手榴弹。白烟过后，爬起来再走，最后进营地。
看见老乡推碾子，为做好事，要求帮忙。他看我这个戴900度近视镜的初中学生好戏弄，小碾子转得飞快，在天际的旋转中，头晕目眩，经过了“飞行员式”的考验。
晚上，接到通知：去队部领高粱秸烧开水烫脚，但要报上房东的姓名。我问过房东叫“张三”，谁知女生班的张勉让我报“张思安”。原来，两处房子都是一个人所有，他叫张思安，被我听成了“张三”。
2月10日 晴
到达地点：密云县西田各庄公社：预计行程：50华里。
早晨告别前，先为房东挑水。井口排着长队，因为井深八尺(约25米)，一次打上半桶水。手冻僵了，井绳几乎攥不住。
行进到最后，连部接到命令，急行军3公里，一下子跑乱了。有的人掉队，也有的人背包颠散了，腋下卷着被子踉踉跄跄地跑，十分狼狈。
住下后，房东的好朋友来看，谈起西田各庄特产密云金丝小枣不住叹息。
2月11日 晴
晚上。拉练团与公社联欢，听到公社宣传队演唱“歌颂刘茂清”，不知是什么英雄?
回来躺下后，肖惠民叫门，无人愿意起身，他就将窗户纸撕开，用院里捡的煤球向炕上扔。最终，还是老实的关鹏翔爬起来。
2月12日 晴
到达地点：密云县北石城公社河北大队；预计路程：70华里。
上午先到密云水库管理处，听完介绍后，立即登上几百层台阶，站在大坝上鸟瞰全貌，天高冰阔，蔚为壮观。
向北石城进发时，下午走得有些疲惫，问路旁的老乡还有多远?答：“二十多里”。走了半个小时再问，答“：还有二十多里。”又走了近一个小时问老乡。回答令人大吃一惊。“还有三十里地”。
天渐渐地黑了，头顶上的悬崖森然吓人。大部队在白河入水库的河口停住，尽管看见有人赶着马车从冰面走向对岸，但团部的领导怕上千人的队伍上冰的震动引起颤裂，决定沿着上游又走了四五里路。谁知，那里的大桥尚未建好，还得下河踏冰。
冰面黛绿，让人心惊，大家小心翼翼地走上河岸，进村时已是万家灯火。
伙房来不及做饭，让各班领回面粉自己想办法，我拿出了脸盆，尽管昨晚上用它洗过脚，也顾不上许多，装回粮食填肚子要紧。
老乡真热情，帮我做烙饼，又给烧好热炕，一夜睡得真香甜。
2月13日 阴
到达地点：密云县不老屯公社雁落大队。预计路程：50华里。
早晨向老乡告别，为表示感谢，我将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赠给房东大娘。
终于开始登山，前面的队伍在半山腰红旗迎风招展，下面才迈步前进。毛主席诗词中的“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壮丽的画面让我看到了。
2月14日 晴
在这里要休整四天。清晨，想上厕所，却见老乡蹲在猪圈上排便，怕掉进去被猪咬了，几个人就在水库边的荒野中蹲成一排。
尽管寒风吹得凛冽难忍，但是随着一轮橙红的太阳冉冉升上云空，灰白的苍穹霎那间晨霞万道，太壮观了。大家看得发呆。
2月16日 多云
下午要开中途总结会，我被指定发言，上午独自在宿舍写发言稿。
稿件有了眉目，就去给老乡挑水，由于手被冻僵了，绳子攥不住，桶滑向井底。急促中，将绳子在手臂上紧缠绕几圈，一屁股坐地上，拖住了水桶。
下午发言后，听同学讲，你在台上，戴个破棉帽子，还被蛀虫咬掉一块，样子好惨。
我惨，你们模样也好不了哪去!
2月17日 晴
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
由于马志忠的身上有虱子，大家睡觉时躲着他。作为班长，只能由我挨着，虱子传到我身上。胸部奇痒，并且在脱外衣后，被王亚南发现，在全排顿成笑料。
2月18日 晴
到达地点：密云县高岭公社石匣大队；预计路程：20华里。
已经走惯了长途，经过休整，20华里的路，似乎瞬间就到了，大家一片感叹声。
老乡见我们只啃黑馒头，送来一碗咸菜，按照纪律，谁都不能动，但肖惠民和梁观力不听劝阻，尝了几口。
下午，突然听到紧急集合号，怕真得出发，我将两角钱压在咸菜碗底。谁知，老乡发现后追到队伍前，事情暴露，我受表扬他俩挨了批评。
下半夜，被冻醒了，见窗外明晃晃地，疑是天亮，我和李国富出来看个究竟。只见弯月如钩，挂在凄清的夜空，房舍、树木、田野被一缕银辉涂抹，真是宁静恬然。
2月19日 多云转晴
到达地点：密云县太师屯公社小槽村。预计路程：50华里。
跋涉过羊肠小道，蹬上了大路，队伍绵延不绝。
到了太师屯才知道，我们住的小槽村在山坡上，跟着驮筐的毛驴，进了院子。
房东大娘真热情，立即端来火盆，严寒很快被驱走。大娘的儿子从外边打柴回来，说附近的干柴越来越少，出去砍一次要走好远。
2月20日 多云转晴
到达地点：密云县穆家峪公社庄头峪大队；预计路程：50华里。
到了宿营地，派我去供销社值勤，防止拉练团的人偷买食品。当然，我自己首先必须自觉遵守这项纪律。
供销社很小，整个下午只有一两位“顾客”。有个男孩卖了一个鸡蛋，五分钱，用此钱再买盐。售货员称出盐后，仔细地包好让他拿走。店里的其他食品根本无人过问。
2月21日 小雪
在这里休整一天。上午，去场院上听英雄刘茂清的事迹报告。由于下雪，没有带背包，站在雪地里一个多小时，大家听得聚精会神，忘记了棉衣已被雪花浸湿。
刘茂清是位王杰式的英雄，为掩护同志而牺牲。
下午躺在宿舍的炕上，饿得两眼发呆。想起家中的剩饭是香的；如果有谁把嚼烂的馒头吐在地上，我也要抢过来填进嘴里。饿急了，是什么都不顾的。
2月22日 晴
到达地点，密云县南邵渠公社太保庄大队；预计路程：40华里。
到宿舍地后，由于一、二班两部男生合住一间，他们在炕上兴奋地跳，我与一班长王世和制止不听，被老师严厉批评。
2月23日 晴
到达地点：顺义县杨镇公社；预计路程：80华里。
知道今天能走出山了，大家非常高兴。多少天来，头顶上总是巴掌大的一场天空，胸中憋闷。
经过多少个山包，跃下一条涧沟，到沟底向前一看，无垠的田野展现眼前，心中无比宽敞。终于踏上平原，说明离家不远了。
晚上宿营后，他们出去看电影。因为饿得难受，我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却睡不着。老乡送来了烧饼，却不能吃。因为要遵守纪律。但肚子的咕咕作响却骗不了人家。再三劝，还是不能吃呀!
2月24日 阴
休整一天。
上午，在杨镇小学的操场上听军宣队政委的报告。
坐在背包上，任空阔的场院中刺骨寒风吹透棉袄，又冷又饿，一句也没听进去。
2月25日 阴
到达地点：顺义县李桥公社；预计路程40华里。
今天到这里后，听说是马上就能直接回家。而原来则计划从这里走到朝阳区的东坝。那样，还需三、四天时间，真恨不得一步走到家。
2月26日 阴
上午，大家都在屋里找虱子，生怕带回家传染给别人。唯有马志忠无动于衷，真是虱子多不痒，债多了不愁。
下午，接到通知，明天凌晨听紧急集合号出发。今晚为老乡家做完好事、告别。晚上睡觉时，必须盖被子，脱衣服。
但谁都归心似箭，穿着衣服打好背包倚靠在墙角，任凭虱子在胸膛上爬、咬，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2月27日 雪
到达地点，三里屯一中；预计路程：80华里。
朦胧中，听到凄厉的集合号声，快速赶到集合地点，队伍出发了。回望夜幕中的村庄，几盏灯火，几声狗吠。更多的人沉睡在酣梦中。
飘扬的雪花中，四周漆黑一片。前进中没有更大的目标，我的眼前只有肖和顺背包上的白色脸盆。只听“扑通”一声，目标消失，原来她滑个跤，坐在地上。待爬起来再走，目标又出在眼前。
天终于亮了，踏着瑞雪，走上了机场通往市区大道。尽管距目的地还有二十多里路，但区区路程仿佛就在家门前。雪后的空气清新，更因心情愉快，不觉疲惫。
绕过使馆区，走进三里屯，听到了迎接队伍的锣鼓。历时24天，行程650华里的“长征”走到了终点。
晚上，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裤，躺进温暖的被窝里，在窗外纷纷的瑞雪中，睡了一个游子归来的安稳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