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圣人说,君子和而不同。我虽遗憾自己是被圣人划成小人一伙的女子,但好在我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子就自暴自弃,我时刻以君子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和别人。比较庆幸的是我的做法得到了我妈的响应,她是不折不扣的行动主义者,用各种和而不同的方式为我们添油加醋,让我们乏味的生活生出麻辣五香水煮等滋味。
我妈这个“四零”后,生于战乱,长于物质极度匮乏的五六十年代,节俭都刻在了骨子里仿佛是一种生存本能。饭要先吃上顿剩的,衣服要穿旧的,穿得不能再穿了还要裁了当抹布。我不想吃剩饭,更不想让她吃剩饭,我告诉她剩的饭我可以攒到一起煮粥或是做成炒饭,但她好像觉得吃剩饭之后再吃新饭天经地义,是过日子的方法。我苦恼了几天后,终于摸索出合适的用米量,哪怕是稍欠一口也要坚决杜绝剩饭,吃得少点全当减肥了。至于厨房里她的旧毛巾改成的抹布,我也趁某次打扫以沾满了油腻为名送它去了垃圾桶,并迅速换上了我买的洁白的木纤维洗碗巾。
有一天我回家有点早,打开房门我被烟呛得吓了一跳,以为哪里失火冒烟了。定神一看,我妈她老人家站在灶台前,正在奋力铲一张粘饼。说到这我要插播一下,这块黏米面在我的冰箱里占据了一年之久,又大又硬,几天前我用它的一部分配上南瓜做了几块很不成功的南瓜饼,剩的那部分被我打入了冷宫,当时制作过程可能被我妈偷艺过去了,但我本来做的就不成功,我妈又在做饭方面缺乏天分,再打些折扣能做成什么样?我站在我妈身边,注视着锅里那块勉强能看出点白色的饼状物,再看看烟熏火烤的我妈她老人家,我告诉她说,油放得太少了火还太急了,还有,干吗不开油烟机?我妈一听不乐意了,脸色变得比那饼还难看,气呼呼地跟我说,一天就你事多!你要不这么早回来我做完你看不见不就没事了!我惊讶地张着嘴,不光是因为她说的这话,更因为看见了窗台上的盘子里,居然有满满一盘子黑饼!哎呀我的妈呀,我啥也不说了,您烙吧~后来我偷偷地吃过一张,又糊又苦。然后每天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扔掉点,再扔掉点。
不敢在当面指点她的做法了,我改变我的思路和做法去追求俺们的和而不同。因为不想和她探讨我买的东西的价值和价格的曲线关系我把报给她的价钱打个折上折,因为不想让她在她的卧室里攒那些饮料瓶子我尽量不买水喝或者买了也在外面扔掉,因为不想让她攒那些报纸我就把报纸戒了,因为不想让她用那些薄得一捅就破的塑料袋套垃圾桶我买了菜后都把塑料袋扒下来还给卖菜的,超市的袋子除外。。。。。。可是我对她的节俭还是防不胜防。一天晚上九点多了我突然想吃蛋糕(请原谅我假胃疼以解嘴馋),好容易说动了俺家的君子大人答应跟俺下楼去买,出门的时候看见了我妈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我很自觉主动地提起垃圾袋满脸陪笑地催促他快点(求人多不容易啊),刚下了两级台阶只听哗啦一声,垃圾袋子破了,瓜皮鱼刺菜叶子滚翻得到处都是。哎呀我的妈呀,蛋糕店眼看要关门了,我呜呜呜的哭声刚起,他恶狠狠地让俺回屋取笤帚撮子,说不扫干净不陪俺去。我只好一级一级扫了,搂到撮子里,最大的愿望就是等会买完蛋糕回来,把所有的超薄塑料袋统统统统杀光,杀光!别以为超薄了就爽。飞奔到蛋糕店时,他们正要拉下卷帘门,我火速地指定了几块包好,回家后化痛恨为食欲,把那些蛋糕统统吃了,胃里被食物填满,中和了对超薄塑料袋的愤怒,也压住了对我妈的腹诽。
我妈永远不犯错误,这点让我无比折服。她拿着个小灵通出去,任你打上一百遍她也不接,回来问她,她特无辜地说没有人给她打电话啊。她不小心碰了键盘出去打到我的手机上,连续几次我接起来都没有声音,我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急忙从顺义往回赶,到家里后问她,她说她根本就没拨过我电话,也不承认自己误碰了键盘,还不以为然地表示,没事干吗打我手机啊。就在昨天,她和孩子出去玩,孩子把钥匙拉在了屋里,我和孩子他爹在外面吃饭,一直打家里电话没人接听,吓得我们半道跑回来看见她领着孩子坐在楼下,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们,她说,怕影响我们吃饭,还说,反正我们十点多钟肯定能回来,就等呗。每次波澜壮阔的事情之后我妈都波澜不惊,我郁闷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哎呀我的妈呀,还得在心里说。
我感觉到我妈的衰老。我发现她有时洗的碗会沾着菜叶,她要开很大的声音才能听清电视,我和她说话通常一句话要重复两三遍。我有时回来得晚,她不开灯,坐在黑暗里,电视明灭,孩子和她坐在沙发上,一老一小两个静默的剪影。我很心酸。我依靠着她,她是我身后一扇厚实的门不让我直面阴冷。她越来越需要有人在她身边,虽然外表无比强硬,内心却常常惶恐。她始终是正确的,不允许被生活安排,不接受被别人指点,永远没有认输和认错。也许,在儿女面前,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对错。你是我的妈,你就永远是正确的。其实,谁私下里不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呢?我和我妈这两个女人,个性相近,彼此依赖又相互审视,彼此欣赏却有些排斥,我在她的镜子里,照见我自己的面孔,也照见我的来与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