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抱着脑袋岔开五指漫无边际地东抓一下,西挠一把时,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想,假如我变成了女人,会是什么样子?楚楚动人,还是奇丑无比?会是个很讲究的人呢,还是像我现在这样昏昏噩噩,邋邋遢遢?会有男人喜欢我吗?哎,说实话,现在的我可没有哪个女人来喜欢我。
那些花样翻新的洗发水怎么就不能解决我的头皮屑呢,这些头皮屑每天搅得我心神不宁。我喜欢白菜花,黄黄的,金灿灿的。于是,我就想试图在我的头顶栽种白菜,那头皮屑一定会是很肥沃的养料,白菜一定不再是两年生草本植物。
当我低头走在人行路上时,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走神,一不小心就撞了人,他们往往会破口大骂,见我还在愣神,他们还会说你的眼睛瘸啦!我只听说有腿瘸了的,还没有听说眼睛瘸了的。所以我听了之后就会发愣片刻,然后才会说,噢,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是骂我的眼睛瞎了。还有啊,我很愚蠢的,免不了对这个万花筒般的、瞬息万变的、稍纵即逝的世界景象懵头懵脑,那朋友们一定会说,哎,哎,哥们,你的脑子得风湿了吧。或者还会说,噢,哥们,大脑死机啦!嗨,这年头儿,人的文化素质是越来越高了,连骂人损人都得带翻译了。
我是搞油画的,可是许多年来的创作只遭到一个人的表扬――那就是我师傅。虽说我是画油画的,可从来在油画上没什么造诣。可笑的是,为了晋职称能够加上野分,我不得不创作了木刻、胶刻,说也奇怪,就是那么稀里糊涂地半阴半阳的雕刻法,我竟然中了奖,有时候都觉得滑稽。
我没有接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只是一直跟从一个画匠学画油画。我的师傅姓曹,我就叫他曹师傅。他有一个很阴暗的画室,我从小就在那里摸爬滚打,油画色斑驳陆离,点缀着我的艺术生命。我很尊重我的师傅,然而周围的人却经常耻笑我的师傅,他们说,与其说我的师傅是一个画匠,还不如说他是个油漆工。哎,这个称谓很好啊!我很喜欢把一个涂抹油画的人叫做油漆工。
我常常恍恍惚惚地听到许多人在说,画油画的人会短寿,而搞书法或者画国画的人才能够长寿。那为什么呢?你看啊,写书法,画国画,唰,一张,唰,一张……不熬心血啊!油画呢,那是西洋画,废寝忘食熬心血的,你去看吧,那些画家很少有长寿的啊!……我很不懂,那为什么我师傅还健在?他已经快80岁了!80岁还算短寿吗?咳,真搞不懂。
于是去问师傅,师傅说这种说法在过去还能成立,因为油画色是在矿物质里提炼的,矿物质里有一些对人体有害的物质。过去的画家是自己在矿物质里提炼颜料,提炼的过程中又不注意保护自己,所以出现了短寿的油画家。现在的油画色已经不是人工提炼了,而且颜料在加工过程中尽量剔除对人体有害的物质,所以,这种说法也可以说是无稽之谈了。噢,还是师傅说得对!
我是师傅的关门弟子,自然就遭到一些溺爱。我学到了他的言传身教,同时我也学到了他的邋遢。
我师傅经常冠冕堂皇地出入于各种正式场合,有时还要带着我,每每这时,我都会对师傅的穿着大加赞赏――礼帽、金丝眼镜、烟斗、西装、文明棍儿、铮亮的皮鞋。我真的很怀疑他是否是我的师傅。因为在画室里,我见到的师傅就是邋遢、肮脏,浑身布满了色块及散发着烟味的脏老头儿。有时画一幅画,他可能几星期都不洗脸。洗澡?就不用想了。我学会了师傅的邋遢,却没有学会师傅会伪装的一面。于是,我在画室邋遢,在家里邋遢,在学校邋遢。就因为邋遢,我一直找不到女朋友。不过没关系,我自己有梦中的情人。尽管我有10双袜子每天都在床上排队,让我挑选,我不知道哪双袜子曾经被我穿过几天了,只要拿起来,用鼻子闻一闻,没有臭味就可以继续为我服务了。直到袜子脱下扔在地上能够立着为止,我才彻底将袜子扔掉。这种办法后来被许多比我还邋遢的人效仿。
虽然我没有文凭,但是我却应聘了人民教师的工作。因为学校缺少美术教师。于是我冠冕堂皇地威风凛凛地站到了讲台上。
我经常看到我师傅坐在阴暗的画室里,拿着油画笔,对着油画布发呆,继而就是闭目养神。于是,我也模仿我的师傅,坐在阴暗的画室里,手拿油画笔对着油画布发呆,然后在闭目养神。最初,并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很浪费我的时间。于是总是很浮躁。可是许多年以后,我也有了这种习惯,并且能够平静下来,沉稳下来。但奇怪的是,在闭上眼睛后,我会经常看到一种奇异的景象,绿色的隧道在我的眼睛里幽明幽暗地不断地变换着角度出现,金星在我的眼前跳着优美的舞蹈,隧道像一个无绵无尽的渊薮,时而扑面拥挤着向我而来,时而织成网状类似DNA双螺旋分子排列结构远离我而去。斑斓的色块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向我的油画布,长的、方的、圆的、三角的、规则的、不规则的、一层覆盖一层,粘在了我的油画布上,脏兮兮的油画布很快就亮丽起来,一道精美的风景线在我的油画布上出现,却在我睁开眼睛的刹那间消失。
于是我恍然大悟,并且为自己终于悟出了什么叫做胸有成竹而沾沾自喜。
我经常穿着露着膝盖的牛仔裤,油画色粘满了裤子,很难分辨出裤子的原色了。虽然油画色越来越喜欢趴在裤子上,可是裤子的重量也在一天天地增加。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穿它。那是我在裤店里遇到的一个大学生推荐给我的,她说这条牛仔裤很时尚,很适合我这样的艺术家。我忘乎所以了,于是买了,而且穿了,不再穿其它的裤子,因为……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还有……我已经忘记了我还有其它的裤子了。
她温柔的笑靥已经深深镂刻在我的心里。我常常幻想着与她手拉手地走在我经常闭上眼睛所能看到的绿色隧道。金黄色的星星像天使一样在我们的手上、肩上翩翩起舞。那种美丽的境界在我的油画布上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我的爱情是美好的,尽管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但是,我觉得我穿上这条裤子我就精神百倍。可是,就是这条裤子啊,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关于我的裤子已经成了我们校长每日工作必谈之项目了。我的校长是个老太太,很接受不了我的时髦与时尚。其实,我原本很尊重她的,可是,她在大会上不点名批评我的表情让我受不了,一撇嘴,一斜视。斜视就斜视呗,还要在镜片后面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不再欣赏我。后来见我屡教不改,就将我的穿着打扮与经济挂钩,在大会上警告我再不改变服饰将扣掉我的月奖金。我在下面说,扣呗,你不是刚传达的上级文件嘛,从本月开始教育没有奖金了。全体教员都哄堂大笑。老太太脸都绿了。
其实,她要私下好好同我说,我能不给她面子吗?!可她就是要摆官架子,说白了,就是臭摆谱。想来硬的让我屈服。臭美呢!我才不吃这一套呢!
小学的美术教学简直是枯燥无味极了,于是,我篡改了教材――我在一年级教蜡笔画,二年级教粉笔画。就在我疯狂地教学生学习我自己编纂的教学内容时,被老太太校长查课发现了。于是,我又一次成为全校瞩目的明星,在每周的例会上我都将幸运地遭到老太太无情地关照。虽然我立马改正了,可是这种“幸运”一直到“新的事物”出现而被取代后,我的光荣事迹才成为历史被老太太遗忘。
难怪现在人们把地球称为地球村了,它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个推销裤子的也就是我梦中情人的大学生,分配到了我任教的学校,你说,地球是不是太小了。可是,我的裤子就在她来后被我甩在了房间的墙角处。老太太百般阻挠不见效,可是她一来,我的时尚裤子就被我遗忘在角落里了。
当我遭到冷遇后,我才知道,她当初恭维我为艺术家不过是为了她走入社会锻炼自己的销售能力而已,而我却为这一称呼冲昏了头脑,自以为是起来。当她来到学校时,我却心潮澎湃、激动万分地拜访了她,当她以傲慢的眼色扫过我以后,我才知道我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啊――门都没有!
可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来了,我却被解聘了。她取代了我的位置,只是要我在一周之内同她交接完毕。我并没有等一周,只是在通知我之后,我就将教材,教参等一系列有关的教学用具交给了傲慢的她。然后我将充满着头皮屑的半长不长的头发一甩,扬长而去。我的初次工作经历就这样夭折了,我与梦中情人的初恋也就这样寿终正寝了。
做什么呢?总不能再依靠父母吧!我是一个很独立的人,尽管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是,我可以奋斗。虽说过去一直是为艺术而奋斗,现在,我得为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奋斗了。
看过许多招聘广告,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需要大学毕业生。中国人就是文凭热,热了这么多年,还是热度不退。我没有文凭,自然不需要去拿着热屁股贴人家的冷脸蛋儿。你说你有水平,谁相信?人家相信的是文凭,没有?赶快靠边。
于是,我流落街头,开始画街头画。虽然能赚到一天的饭钱,但是我还是不死心,还是要为艺术而艺术。
有一天,我正忙着给一老者画肖像。旁边一位男士一直站在我身边看。我以为他也要我为他画像,于是对他说,先生您可以坐在那等一会儿。他笑着说,我不是来画像的,我是来找你的。我这才抬起头,看了看他,只见他有40多岁,相貌堂堂,带着一付近视镜,很有风度。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怎样对答他。他说,他等我画完老者的画像,再同我聊。
他将我带到咖啡店,要了两杯咖啡,便开门见山地说,他想聘我去画油画,去画那种流水作业的赝品,薪水很丰厚,但是很辛苦。不知我意下如何?我知道这是商业作画,生意很火,我知道的一些朋友大多在沿海城市从事着这种工作。当初我很鄙视他们,觉得搞艺术的,怎么就没了高风亮节的骨气了呢?现在看来,我要鄙视我自己了。可是,丰厚的薪水太诱人了,我不得不考虑我目前的艰难处境了,我现在同要饭的差不多吧!若是在过去,对于这种抉择我不会皱眉头的,而且会马上拒绝的。但是,现在我不会马上拒绝,我的大脑在翻江倒海不停地思忖,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很实际,但是我的抉择也可以说很痛苦。我是个追求艺术的完美主义者,现在,在我的艺术生涯中因为简单的生存也要感染上铜臭的气味了。我在穷途潦倒的末路中看到了柳暗花明,我自己矛盾困惑的心里也就豁然开朗了。
我带着对金钱的感激来到了画坊,开始我很兴奋,也许是因为金钱吧!我倒不是狂热的拜金主义者,但是,金钱的确解决了我生活的困窘而不是拮据。
但是,一个月以后,我的热情已然减掉大半。因为,在这里画画,我已经失掉了自我,每天的流水作业就是我画每幅画的六分之一或是九分之一。比如《蒙娜丽莎》,我可能就分到了画手的那一部分,那么,我就会不断地画每一幅的手的那一部分,直至画完订单上的需求数。
我艰难地画到了三个月,我简直就要在失去自我的状态里发疯。我成了真正的临摹工具,我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这种无聊的创造金钱价值的工作,我厌烦了,我想应该马上逃离。我要在逃离之后找回自我。于是,我在临时聘用满三个月以后,结束了这个能给予我金钱或是说能解决困窘生活的薪水不蜚的工作。
我走在街上,阳光刺眼,我好像很久看不到这么强烈的阳光了,三个月来,我就像生活在地狱里,虽然有足够的资金或者说够我幸福地活一阵子了。可是那种心灵的痛苦是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的。
中国有一部分诗人疯了,看来,有一部分画家也要疯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的画我自己认为就是艺术品,不是商品,也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可是,有人说,贵贱不买,这种画普通人不会欣赏,也就没有价值,挂在墙上只会粘满灰尘,还要破费找雇工拂拭。等待真正的艺术家欣赏?那是“蜀道之难”。
我的三百幅油画在“世纪展览馆”展出,可是,我并不想卖掉任何一幅,很多人不理解,我也不知如何去解释。有一半的作品标价并被许多人看中。其实,搞画展只是想提高我的知名度,我不想我一名不闻,或者不谦虚地说,我就是想在画界有一席之地,我的艺术品被人民群众接受,被艺术家接受,承认其艺术价值,而不是去估量它的商品价值,然后当作商品去拍卖。
当作品被视为商品的时候,我会觉得商业性的东西已经将我的绘画灵感收买了,它不再是艺术,不再是我心灵震撼时所描绘的那种感应,而变成了纯粹的商品,没有灵感,没有灵性,没有灵犀,没有灵魂。而只剩下表面的美,色彩的美,干枯的美,死亡的美。
我又一次邋邋遢遢地背起画夹,走入山川,走入平原,走入沙漠,走入高原……
古朴民风会净化我的灵魂。我改变不了世界,世界也没有改变我。也许我很固执,很传统,也很倔强,但是我不会刚愎自用。我要用我的才能画出震撼人心的经久不衰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