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63年的男的,是属兔。男的,叫安康。我在上高中的时候,他从哈工大毕业了。他戴着细边的眼镜,在哈尔滨电视台的制作部。熟悉一点儿电视转播的人,知道转播车上是眼花缭乱。安康就是负责切键子的。他眼快,手快,没有辜负那个哈工大。
以后,在同一批分去的大学生中,安康很快整合了余部;就是在吃饭,玩闹,或者说,在工作的时候,他成了核心。他是这样一种核心:就是永远不会是领导,但是人缘混得最得当的那一个-------例如,安康在那说笑话的时候,大家就哄地一下笑了起来。几个男的,还把烟盒儿或水果皮往他身上砸------以后,凡是参加了工作的人都知道,在男人的世界中混,安康能混成这样,表明了他的富富有剩余。
于是,他把剩余的精神就放在了恋爱上。他的那个女朋友我也见过,是一个高挑儿的女孩儿。
安康在88年来帮我妈装修屋子。他拿着一个日本产的电刨子。我记得他帮着拼地板的木块。那时好象哈尔滨还很落后,似乎没人想,有什么装修队啊,来家里给摆弄环境。于是,安康就在水泥地板上画出图案。画的时候,知道他在工大是学计算机的。这么一来,我那爸又客气了几分。爸和我就帮着他画地板。之后的几天,我们按照他的方法铺出了木地板。安康还开动着他那日本电刨子去打平地板,在震耳的尖叫声中,妈满意地看着安康。因为,有知识,还会做男人的活儿,这是一种难得的品质。
安康的优点还没完。因为他在细边的眼镜后面,还有一双调皮的眼睛。这种眼睛,只有在学理工科学得非常轻松的男孩子那儿,你才能看得到。那种眼神很清凉,它能持久地接受着你的注视,一点儿也不慌张。而且,安康的单眼皮里还展开着表演的才能:它很舒服地让你发现,他并不同意你的话,但他是讨人喜欢的。
一点也不奇怪,晚上的时候,安康开始跟我爸坐在书房中去讨论诗词了。我从门口经过时,安康还冲我眨一下眼。意思是:看,这老头真有意思。于是,我也喜欢上安康了。
89年,安康从哈尔滨电视台辞职。说要去广州开公司。妈很惋惜。到那个时候,整个哈尔滨电视台制作部中,业务最好的就是安康。他的父母也都在哈工大当老师。两个人都反对他去广州。但安康不干。妈问他,那女朋友呢。安康说,一块跟我去。
走那天,他在我们家吃饭。安康英文很好,就跟我在那嘱咐怎么学英文的事儿。我记得他说,别听老师那点儿东西,不够。你去图书馆找原文小说看,一学期下来,你泛读精读就都有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泛读精读,我就觉得安康真是好。我看着他那调皮的眼睛,我就觉得,安康的聪明是那么的自然。男人学文科,真是迫不得已------因为聪明的男孩子,就得学理科。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我姐从中央工艺美院跑了回来。安康走时,她还掉了眼泪。这个情景,影响了以后的10年。
92年的冬天,妈突然跑到了北京。她告诉我,到民盟中央来找一个律师。妈还很慌张地告诉我,你姐去珠海了。
我们家一直是阴盛阳衰。妈从不跟我爸和我讨论什么大事;她自己一个人管全局。于是我也不吭声。
后来我打电话给我爸。老头那着着急,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对了,我爸的一个特点就是,一有大一点的事儿,你就别想从他那能得到清楚的描述。
于是我就糊涂着;果然,等到了我姐的电话。
她在电话中说:蓟,你答应我,别跟爸妈说我在珠海。我说,妈已经知道了。我那姐就在电话那边哭。
等她哭够了。我说:怎么了。
于是她接着哭,我在长途的哭声中,听到:我爸在海南开会,转机的时候,在飞机上看见一张广州的报纸;上面写到:安康因为诈骗罪,被捕了。为了突出新闻的价值,报纸上说,安康,系哈尔滨工业大学的高才生。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哭着的姐说:爸打电话告诉我的。
我说:为什么告诉你。
她啪的一下,把电话扣了。
于是乎,我清楚了,妈跑来北京,是给安康找律师的。那就是说,安康出事了。
此后,我断断续续地听到:92年是严打经济犯罪,而重点又是针对下海的大学生的经济违规。我还听到,民盟中央的律师表示为难。我又听到,安康要自己辩护。我最后听到,安康被判了20年。
妈最后告诉我,安康的母亲瘫痪了。
92年的冬天,我回到哈尔滨。我坐在家中的暖气旁,爸手里抱着一个茶杯,妈就在那讲着安康。这中间,我时不时地看一眼脚下的地板,就继续听着妈的讲述:安康是在广东海关被捕的。他当天要去日本。此前,安康的公司业务很好。到91年的时候,他做电器贸易,一直顺利。91年春节,安康回哈尔滨;工大的老师们都知道安康在广州,于是有20几位老师,托安康的妈妈,看能否让安康给买上SONY彩电。因为当时在哈尔滨,彩电的价格还是相当的贵。
安康的妈妈就答应了。
等安康回家,妈一跟他说,安康也答应了。
但安康回广州后,当年的SONY彩电全面紧俏;连广州都少见。更抓心的是,安康收了这些老师的钱。这些老头老太们,都是自己父母多年的同事邻居。
安康怎么办呢。那时他已经办好了去日本的留学。他从公司曾经的一个客户那里得知,在大连港正好有一批SONY彩电;而广州的这家提货方,又是一个管理极其混乱的国营单位。于是,安康通过关系,找到该单位的关系人,共同前往大连,去冒提这批货物。他们以为,把彩电(大约100台)提走后,在广州高价售出其余的80台。20台安康留下,高价售出的部分,除返还该单位外(他们以大连的彩电未到货为名由),剩下的哥几个瓜分。
安康提出,他只保留这20台,因为是答应了别人。卖出的钱,与他无关。
这一场时间差的战役于是上演。具体经过是:安康假扮广州的此单位的供销科长,他一路说着鬼也听不出破绽的广东话。顺利把100台彩电提回了广州。而该单位的同谋,也丝毫不爽地伪造了该单位的公章。回到广州后5日,他们快速地把彩电高价卖掉;据说还赢余11万。
但事件的偶然性在于,在他们提货后的第3天,大连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与广州的这家单位敲了一个电话------于是,此事暴露。
广州的警方迅速地进入。一连半个月,查不出任何线素。就在即将放弃的时候,大连港的工作人员提供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他记得其中的一个人在和他们搭讪中,提到了哈尔滨电视台。
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哈尔滨电视台;不到5分钟,安康被锁定。
第二天,安康被捕。
在92年的情势下,安康一案成为广东省大学生犯罪的典型。安康虽未参加诈骗彩电的销赃,安康虽全数交付了20台彩电的成本价,但,他实施诈骗的主体行为成立。
据说在法庭上,安康没有聘请律师,他自己辩护,期望开罪。据说,哈尔滨工业大学,出具了安康四年一等奖学金和11个优秀发明的奖状,希望予以量刑;据说,20位购买彩电的老师,给法庭的信中,悲伤地回忆到:安康是个虚荣要面子的孩子,因为父母答应了这20台电视;即使即将准备出国,也拼命为之应诺。中间,安康的父母多次向安康催促彩电一事。这些动因,促使了安康走向了不择手段。据说,安康的母亲一夜中风,头发皆白,偏瘫在床。
还有,在安康被捕后。他的清丽的女朋友连夜奔回哈尔滨。除了安康的存折,她悉数扔在广州。
最后,安康已入东莞监狱。
这个事件似乎就是这样。在此后10年的人生进展中,我慢慢模糊了对安康的记忆。我也从学校中走出,我也象安康一样,面对着不同的人群,去调整我的眼神,以及,或多或少,我在说起一个笑话时,去隐隐地想到他的表情。或者,我已无暇想起他的形容,因为,在我自己的生活中,我要全力去扮演一个适合我的角色和微笑。
在这10年中,我还笑着我姐姐的哭声;我原以为,那似乎就是一个懵懂的女大学生的爱情吧。
94年,姐又在一天来了电话。她说,我去接安康了。
你没事吧,我说。
他放出来了。
怎么那么快,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放出来了。姐在电话中平静地说。
他在哪。我问。
我把他接到北京来了。
爸妈知道吗。我赶快问。
要知道了,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
他有工作吗。我又问。
姐把电话挂了。
安康胖了。他的脸白白的;理着一个板寸式的头。他说,你姐一到东莞,见了我就哭。我说,为什么。安康说,小蓟,你长大了。我说,你觉得我变了。安康说,你姐看见我的眼镜腿是断的。停了一会,他说,小丹丹又给我买了一个。
他这么叫着我们两,我想起,他是属兔儿的;那么,他就是63年的兔儿。
安康说,蓟,我在里面还写日记呢。
我说,哦。
我这时,看着他的眼镜。好象是不同的,但还是一个无框的眼镜,于是看上去,他的眼睛和眉毛还是淡淡的。
于是,他在眼镜后面还努力放射着一些安康的东西:我在用英文写呢。
姐答腔道:他可真能写,10几本。
我有些沉默;觉得我的记忆和现实正在变形。
安康也不那么会说话了。他也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摸一下他那近乎光秃的头。
我很犹豫,然后问:准备落在北京了吗。
我还没想好。
你多住一段,我们帮你设计设计;姐在那热烈地动员到。
这时,我说,属兔的,走一个!
我举着杯子。安康乐了:小蓟,你还没忘东北话!
差不多全忘了,我回哈尔滨没有朋友了。我如实地说。
安康喝着酒,就不再说话。
他在半个月后,回到了广州。
之后,姐和我都相继结婚了。
之后,妈和爸都相继来到了北京。
对于我们,谁也没再提起,安康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