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进学堂念“天地人口手”之前，是先跟着祖父读了清代启蒙文学作品《神童诗》的，可见当时农村的少年儿童教育落后不合时宜：城里的孩子们正在津津有味地讨论卖火柴的小女孩升进天堂后的境遇，我却在丛丛的槐荫里结结巴巴地背着“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神童诗》大约有二十首左右的样子，如今只记得上面这四句了，可见启蒙的效果不算太好，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因为我的祖上虽然也算半个耕读世家，只可惜这门第传承的书香，终于在上个世纪中期以来的历次运动中逐渐消磨了。没有被搜走的书，只剩下一本《神童诗》，于是自然而然，它就成了我第一本识字教材。
义务教育终于普及到了偏远的农村，我早早地进了学校，从此不再念那些难懂的诗词，开始跟着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学习唱“机器轰隆隆，阿姨在做工，……（这里忘记了五个字），劳动真光荣”之类的歌曲。唱歌之余，就学习认字，于是“天地人口手上下左右”之类都学会了。不过小时候贪玩，只念熟了十册课本，之外没有看过任何书。直到五年后考入镇上中学，遇到一位当初下放一直没有回城的语文老师，才开始培养起良好的阅读习惯。
那老师说，初一的学生，课外应该读《西游记》，初二应该读《水浒传》，初三应该读《三国演义》，此外的书，都可以不看了，这也就是“观止”的意思。于是千方百计，先借来《西游记》看，才知道原著的精彩，绝非连环画电视剧能够比得上的。且不说故事情节曲折生动，且不说语言修辞幽默诙谐，单单是书里面包含的许多传统的文化常识，就够一个初入中学的少年认真学习领会了。古人把天下分为四大部洲，不知与先前的九州以及现在的七大洲有什么不同？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轮回的，数一数今年是什么年？怪不得秦琼敬德被奉为门神，原来当初是为了保护唐太宗的寝宫，才被制成画影图形，贴在两扇门的正中避邪的。接着就借来《水浒传》看，更加赞赏明朝小说家语言的凝练准确。比如写天气热，就写一句“看那天时，四下里没有一丝云彩”；每当读到这一句，都觉得有汗流浃背的感觉。再比如写人受到了惊吓，“三十二个牙齿作对厮打，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地响”，这样的描写，最是生动活泼。记得我借的那个版本，还是附有陈洪绶画的人物叶子的；只可惜当时不知道欣赏，还老觉得绘图古怪离奇，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谁知道这正是陈老莲一贯的风格呢！
不过我在初中三年，始终没有借到《三国演义》；直到读了高中，攒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才去新华书店买来，如获至宝；不想当时住的是四十人一间的大宿舍，鱼龙混杂，竟然被人偷去了，心疼不已。以后每每想再次攒钱买上一部细细地看，但是由于生活越发窘迫，功课也越发紧张，竟然没有如愿！读《黄生借书说》，每次读到“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的时候，心里颇为向往；就急切地想象自己哪一天参加了工作，一定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悉数买书，而且第一部要买的，就是《三国演义》。但是后来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花三十九元买回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三国演义》，也竟然只是放在案头，杂在哈耶克德里达哈贝玛斯等人的著作中间，没有急切去读的心思了。书还是那一部书，人还是我这个人，不过时过境迁，心思早与当年相去甚远了。
而且，研究生毕业后有了工作，也没有“俸去书来落落大满”，而是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悉数用来籴米购面买锅碗瓢盆交了房租了。再后来工作繁忙，东奔西走，倒是买了许多书，天文地理国洋礼数应有尽有，满满地放了一架子，但是哪里还有闲心和精力去细细研读？只好再把“留待日后观之”这句老话拿来搪塞一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