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中对“宗”“教”二字,分别有不同的解释。“宗”者,“尊祖庙也”;“教”者,“上所施下所效也”。不过近代意义上的“宗教”这一概念,据说是20世纪初留学日本的学生带回国的。所谓“以神道设教,而设戒约,使人崇拜信仰者”,便是宗教。
如果据此说,中国自古以来,并不存在全民性或者说总体性的宗教。历史上影响着中国人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念,是通过官师教化的途径渗透到士农工商各个阶层中间去的,并非“以神道设教”;其中虽然有一些规范性的主张和要求,但是不能说就是戒约;并且儒家只是尊奉孔子为“至圣先师”,没有把他神化到什么地步。这一点不像寺里的撞钟打坐的和尚与观中炼丹画符的道士,他们才真正相信主宰自然控制吉凶的神的存在,并且坚信这神也不只是一位。
不过在儒家学说的发展史上,的确有那么几个时期,出现过神学化的倾向,以致于有人认为儒家的理论和观念之于中国,也是一种类似于基督教之于西方世界一样的作用,所以要撰文,把孔子及其后人的学说定性为“儒教”了。
儒家学说的神学化,始于西汉董仲书。董氏为武帝君权神受的要求着想,改造历史上已有的阴阳无行学说,杂以儒家仁义道德与纲常名教,所谓“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所谓“故无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其实都是儒家学说神学化的体现。至于周文王的白鱼,周武王的赤鸟,更是董氏天人合一主张的证据。董氏之后,谶纬之风兴盛。无论《礼记》里面的“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还是《诗经》里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对它们的诠释,走的都是儒家学说神学化的路子。待到《河图》、《洛书》、《白虎通义》出现的时候,几乎就成了汉章帝的钦定国典,但是这已经与本来的儒家学说相去甚远了。
儒家学说的另外一个表现,就是所谓“三教合一”说。传说孔子之拜会老子,似乎是承认了“玄之又玄”是“众妙之门”,于是就有了“三教虽殊,劝善义一,途迹诚异,理会则同”的说法。及至两宋之际,理学大兴,尽管时人称“理外无教,教必归理”,但是实际情况仍然是儒家第一,佛道为辅,三教合一的愿望,本质上是行不通的。官方教化子弟用的教材是《四书五经》,《金刚经》《南华经》之类的课本是列在考试范围之外的;这一点与西方国家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据说以前美国的小学生教育中是有背诵圣经这项内容的,可以参考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从最终的结果看,受过儒家教育而奉孔夫子为师者,都是经世致用、安邦治国的人物,不是持斋念佛、不问世事只与神灵交流的智者或者呆子。儒家学说的神学化的努力不怎么成功,儒家学说更是一种现世的道德伦理学,而不是宗教。
不过,现金的学者,喜欢利用西方的新理论研究中国的老问题。自从当代基督教神学家Paul Tillich把宗教信仰定义为人对“终极之关怀”之后,刘述先先生也就认为,判断某种学说是否是宗教,只是要看它是否肯定“超越”的存在,并有无对“超越”的体证。依据这个标准,他认为儒家学说就是宗教。但是,正像杜维明先生所说,西方哲学与宗教是泾渭分明的,而中国儒家文化亦哲学亦宗教。正因为如此,儒家学说一方面有“超越”的体证,一方面又落实到人伦日用之间。况且,儒家学说对中国人的影响,恰恰正是人伦方面的作用和引导;至于“超越”等宗教色彩的观念,却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专业的哲人对它做出的冥思苦想的诠释罢了。谁知道这种诠释,又是不是一种过度诠释呢?其实也并非所有的西方学者都支持儒家宗教的说法,李约瑟就认为,儒家思想中一方面重视理性反对一切迷信、甚至反对宗教中的超自然部分,另一方面,儒家仅集中注意于人与社会,而忽略其他方面。这种说法还是值得思考的。
当然,说儒家学说不是宗教,并不是否认中国没有宗教。不过无论是土生土长的道教还是外来的佛教、伊斯兰教还是基督教,在中国数以亿计的人口当中,信徒总归是少数。士大夫忙着攻读经史做文章,近代以来又加了科学与外文,自然是没有心思皈依宗教;普通民众也是苦于生计,对众多的神灵不感兴趣或者将信将疑。民间信仰多如牛毛,甚至历史人物如后汉关羽南宋岳飞都被设庙宇焚香火供奉起来,但是,正是由于神太多了,反倒减损了普通民众的宗教情感。匆匆的拜祭更像一种惯常传承的礼节,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戒规。其实,在大多数中国百姓的眼里,对神的崇拜远不如对祖先的崇拜那么重要。华北的农村居民,往往把祖先与财神、灶君、玉皇大帝一起相提并论;但是在安放神龛的时候,却有了三六九等的区别。祖先是要首先供在堂屋的正中的,而且面南背北,大有泰山北斗众神之首的气象。财神虽然也在堂屋,但是要面朝东,已是偏居。然而灶君的位子更加每况愈下,蜗居于厨房灶间,日夜与柴草为伍。不过有片瓦只檐遮蔽风雨还是不错的,堂堂的“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的玉帝,却只能够供在院子里;大约因为他掌管三界自然,不惧风雨的缘故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