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住着的时候,邻居家养了两只鸭,一只雄的,一只雌的。它们常常嘎嘎叫着,挤过篱笆,溜到我们院里来。
我喜欢看这两个动物走路。笨拙的身躯一摇一摆有节奏地晃动,虽然没有鹅的高傲的气质,但朴素之中透着滑稽,颇招人喜爱。下雨时,两只鸭快活地在院子里戏水,互相追逐,就像是两个无猜的小孩子,总使我想起“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诗句。
真的,这两只鸭之间的感情,就简直和人的感情一般。我常常见那只雄鸭用它的扁嘴替雌鸭梳理羽毛。每当此时,雌鸭总半眯着小眼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透着一副极幸福的样子。而且还有一次,我们的狗追逐那只雌鸭,雄鸭见了,竟然不顾危险,从篱边飞过来,勇敢地护住他那惊惶失措的伙伴:它蓬起全身的羽毛,绝望地尖叫着,样子非常难看。直到雌鸭钻过篱笆走了,它才肯连飞带跑地逃开。——我看到这一幕时,心里忽然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感染,不觉眼睛已是湿润润地。
“嘎嘎——”那两只鸭一前一后、摇摇摆摆地又钻到我们院里来了。
乡间的夏日没有什么壮丽的景色,这两只鸭之间的默契与关爱,就成了我每日欣赏的主题。
忽然有一天,邻居说雄鸭喂着没有用——又不会下蛋,所以不如宰了吃掉。恰好这天他们家来了客人,于是那只雄鸭竟成了待客的一道主食。
我不晓得雌鸭心中有多么难过!不过它并不象旧小说里写的那样,从此不饮不食、哀鸣数日而亡。大约它小小的脑袋里头,没有那些曲折的令人回肠荡气的情愫,它照样还是溜过篱笆,到我们院里来觅食——不过从此就只能是它自己了。
可怜的小东西!它的羽毛不再那么整齐。它嘎嘎叫着,声音低缓,如同衰老的病人在咳嗽,其中掺着无限的孤独、寂寞与凄凉。有时候,狗把它追的乱飞,它连滚带爬,拼命地逃,零乱的羽毛一根一根地散落,飘满了整个院子。下雨的天气里,也不见它在水中嬉戏——有一回大雨滂沱,我看见它不安地所在柴屋檐下,惶恐地听着雷声,眼里闪着狐疑的光。这时谁还会想起什么“青梅竹马”的诗句来呢?我知道往日和谐的画面而今已被破坏无遗了。
终于有一天,自早起一直到中午也不见它。我心里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向邻居问起时,却原来是误食了耗子药死了!“可惜!可惜!——它能下好多蛋呢!”邻居摇着头,伤心得很。
毒死的鸭子没有人敢吃,就埋在篱边那棵高高的梨树下。从此这只鸭、这两只鸭,两只可爱的动物,就永远消失了。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嘎嘎的叫声,只有梨树的叶子被风吹起,沙沙地响。我再往院子里看时,也只是婆娑的树影,在篱边单调地立着。六月的风柔柔地拂过树梢,如满天星辰荡起鱼塘里的波痕;无数只鸟儿在枝叶中翻飞,迎着太阳欢唱,如淡紫的碎花散落在葱荣的绿色中间。
如今我一路写来,到此泪已盈睫。失去关怀与爱的生灵,大约总是要死的罢。——也许日后有天晚上,那两只鸭还会嘎嘎叫着,一摇一摆地挤过篱笆,闯入我惆怅的梦里来?
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