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军的父亲死的时候,只给他和他的母亲马嫂留下两间破房子和一张木床。那时候李少军还小,丝毫不懂得死亡的哀伤和残酷;只知道原本枯黄焦瘦的父亲,突然咋咋呼呼胖了,于是就在床上躺着,没几天,就在母亲的声嘶力竭的哭声中,被隔壁的叔叔伯伯们装进一个大木头匣子里面,然后抬走了。从此他十几年的印象里面,进进出出的,只有母亲一个人。
在他的眼睛里,母亲是圣洁的、伟大的。她含辛茹苦勤劳工作,十几年如一日,把自己抚养长大。赖着母亲省吃俭用的支持,李少军念完小学念中学,就到县城寄宿了。十几年母子相依为命,不想少军这一走寄宿,他母亲心里一下子空得凄惶,就想当年他父亲刚死的那阵子,老觉得有些失魂落魄,睡都睡不安生。她天天在厂里做工,心里却算着今儿是星期几,好容易巴望到礼拜六,便早早地收工,到镇子尽头去迎了;待看见自己儿子踏着夕阳蹦蹦跳跳地归来,方才笑逐颜开,牵着儿子的手回家。
也是因为家里穷,空空的两间房子里,只有李少军父亲死的时候留下的那一张木床。自少军出生,一直是和母亲挤在一起睡的。素来心细的马嫂,竟然丝毫没有发现儿子原本粉嫩的唇上,如今已是密密地布满了一层浅黑的细毛。直到那天晚上,她睡梦中忽然有了一种久违了的异样的激越感,仿佛重又坐了一回出嫁的轿子,摇摇晃晃,走入云端去,于是又看见丈夫那宽厚的身躯了。待她手脚乱颤浑身酥软忽然惊醒的时候,却分明发现熟睡的儿子双腿正紧紧缠着她,一只手不安分地,早已向她腰上伸去了。她觉得脑子里轰然就空白了,出了一身汗,赶紧把儿子推开。少军不情愿地翻了个身,轰隆一下,那男子汉的骄傲之处,便潮潮地从短裤中赫然钻出来了。马嫂一阵眩晕,定定地看着这坚挺的孽障,在窗外泄进来的溶溶月光下从容不迫地举着,忽然有一种骄傲和幸福,在她空白的脑子里呈现出来:那久已荒芜的森林里面,叮叮咚咚冰冰凉凉,正流着一汪潺潺的小溪。
她撑持着软软的双腿走到院里,喝了一碗凉水,坐了好一阵子,便悄悄脱了衣服,轻轻洗自己的身子。风轻轻地吹,月光柔柔地照着。她洗得很慢,把身上平平坦坦沟沟坎坎全洗到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抚摸,接着意识到背后有双年少的眼睛在偷偷窥视,脸色就开始晕红起来。她停了一下,但是马上又继续她方才的动作。她觉得她的手在肌肤上轻轻游走,这平常的动作忽然无端地增添了许多悲壮感。她甚至心里按捺不住一种罪恶而新鲜的渴望,但是最终却没有任何故事发生。她暗暗庆幸,但是同时心里又有隐隐的一点失望。两行莫名的清泪,也就顺着两颊,自然而然滑落下来。
大约一个半月过后,少军发现母亲忽然得了个厌食症,吃什么吐什么;正在纳闷的时候,母亲忽然又作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她放弃苦守了十几年的贞洁,要嫁给大柳庄的柳石匠了。
柳石匠是个点脚,就是瘸腿,——但是不太厉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取到媳妇。他的点脚是天生的,因为这一直没有讨到媳妇。柳母每每苦天抢地,骂自己当初怀着他的时候不该抽大麻,说是自己耽误了儿子的一生大事。看看柳石匠已经是三十多了,柳母抱孙心切,把柳石匠的妹子拿来换了一门亲事。谁知道换来的媳妇是个羊角疯,好的时候啥都说啥都干,可是隔三差五,就会忽然躺在地上抽搐个不停,嘴里吐出一片一片的雪白沫子,叫人恶心。为这事柳母后悔莫及,一直坚持要把女儿再换回来。可是杀千刀的丫头倒是一心贴着她男人,说什么也不回家了。最后这羊角风终于谢天谢地,过桥的时候发疯,掉河里淹死了。柳母跟石匠倒是哭了老半天,心疼她肚子里五个月大的孩子。再后来,柳母拿了自家所有的积蓄,给儿子买了个四川媳妇。开始倒挺好,后来和石匠一起去县城赶集,说要去厕所,就再没回来。后来有人说,那媳妇跟上西街开门诊的老汪了。石匠怒气冲冲去找老汪理论,没说三句话就动了手,三拳两脚,把老汪肋骨打折了。为此被公安局抓进去,坐了半年的班房。媳妇当然没有了。
柳石匠没有办法,正打定主意守着老娘过一辈子,不想又有人上门来说媒,真是觉得天蓝蓝水清清。说的是镇上纱厂里的一个寡妇叫马嫂,娘家在马家堡子。那也是见过的,虽然长了几岁年纪,但长相没的说,胸大屁股大,五官也周正,十几年前没的丈夫,一个人拉扯个儿子过活。那儿子也叫聪明,十几岁就到县上念书去了。讨个媳妇带个儿,这便宜事哪里找去?娶过来还能再生几个也说不准。再说,人家到底是镇上的工人,虽说不是公家的厂子,但是每月拿工资那是真的。柳家母子两个听了媒人的介绍,慌忙应承下来。那边催得紧,这边也正急于求成,过了八月节,地里庄稼还没有忙活完,便叫了一辆拖拉机,披红挂彩,把马嫂母子两个接来了。正房两间作新房,旁边一间柳母自己住,东厢房就给少军腾出来。谁料到少军并不领情,一连几天,对柳家母子冷眼相待,柳石匠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李少军从不管柳石匠叫爹,这最令他恼火至极。
柳石匠哪里知道,十四岁的李少军已经看不惯母亲低眉顺眼地在柳家院里院外勤谨地忙活,看不惯柳石匠吃罢一碗饭就吆五喝六叫母亲去灶上盛,看不惯母亲给柳石匠洗那脏兮兮老是泛着黄痂的裤衩,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柳石匠每天晚上都要与自己母亲哎哎哟哟咯吱咯吱奏那明朗欢快的小夜曲——每当这小夜曲在暖烘烘的空气里翻腾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冷冰冰白森森的计划,明明白白地酝酿在他复仇的心里了。
转眼年关将近,县上中学放假,少军收拾铺盖回到柳家。他天天跟柳石匠低头不见抬头见,夜夜听那扣人心弦让人血脉喷张的曲子,他几乎有些忍不住了。要杀人!他心里想。除夕夜里,柳母和马嫂在厨房正包饺子,柳石匠在外面醉醺醺回来了。他进门就问,少军呢?在东厢房呢,——你,你找他干什么?柳石匠并不说话,摇摇晃晃来到东厢房,一把揪住正在看书的少军。你这小崽子,我……娶了你娘,你就是我儿子!听见没有?你吃……我的饭,住我的房、房子,你……花我的钱,你就得是我的儿子!叫我爹!你不叫是不是?我他妈明天去派出所,把你……名字改了!姓柳!快叫爹!你敢不叫是不是?我……哎呀!小崽子敢咬我!你回来!有本事你别跑!
马嫂慌忙过来看时,李少军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马嫂急忙要追,不妨柳石匠一把抓住自己,就往正房里拖,按倒在床上,七手八脚撕扯她的衣服。你看……你生的好儿子,不叫我爹,让……让他们笑话我!老子今天让你……再给我生一个!马嫂拼命挣扎,哪里敌得过柳石匠身强力壮?不消半刻钟,便如同抽了丝的茧蚕一般,光光滑滑地一览无余,满屋子映得雪白。柳石匠剥了自己的裤子,跃马挥枪,就在这一片雪白里咣当咣当大干起来,气喘吁吁。弄死你!弄死你!马嫂动弹不得,只是闭着眼睛流着泪叫喊,身体却任凭柳石匠随意摆弄。渐渐地,痛苦的叫喊里面,也就掺进兴奋的音调。柳石匠听了,浑身上下更加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他正在埋头苦干,忽然听背后老娘一声叫唤,感觉不太对劲,回头一看,分明看见李少军手里提着一把菜刀,明晃晃地就过来了。他慌忙滚下床,来不及穿裤子,光着屁股就往院子里跑。李少军咬牙切齿,眼睛里全是火焰,挥着刀就要追。刚从云端忽然跌下来的马嫂睁开眼,一看儿子要行凶,也顾不得遮掩,急忙一把抱住。儿呀!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呀!你别管,我要杀了他!你要杀他,就先杀我吧!李少军一阵眩晕,忽然生出一种鄙视感来。他看看披头散发一丝不挂的母亲,竟然想把手里的刀劈在她的头上。他忍了半晌,终于丢了刀,挣开母亲的怀抱,冷笑着,昂首挺胸走开了。院子里柳家母子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少军从屋里出来,大笑着穿过院子,一步步走了。
这一天晚上李少军做了一夜的梦。他梦见他早逝的、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父亲回来了。他来到柳家,呼唤母亲的名字,马嫂!马嫂!却见柳石匠怒气冲冲出来,说马嫂是我娶来的媳妇,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撒野。两个人激烈地争吵,最后终于大打出手。这时候母亲出来了,她一丝不挂,雪白的躯体上伤痕累累。李少军不敢看母亲的身体,却见两个打斗在一起的男人忽然住了手,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惊异和懊悔。李少军忍不住,拿了一把菜刀冲上前去,要把母亲带走。那两个男人忽然合成一个人,分明是柳石匠可憎的面孔。他扑上来和李少军拼命地夺刀,李少军分明地听到母亲在背后无奈的哭泣。于是一夜之间,李少军觉得自己成熟了,是那种从身体到心灵的成熟。他许多天都在一片茫茫的沙漠里跋涉,而今忽然有了前进的目标:他决定继续实施那个轰轰烈烈的计划,那个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解放母亲。
就在他回到柳家的时候,天还未尽亮。因为是新年,远近的鞭炮声已经是闹得厉害。他进了柳家,旁若无人一般回到自己的东厢房里去。奇怪的是柳家所有人对他的离去和归来无动于衷,包括他的母亲,仿佛昨天晚上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发生过吗?没有发生过吗?李少军不禁疑惑了。他开始怀疑昨天的那场动荡只是一场怪诞的梦,——因为他近来常做梦,而且所做的梦大多是极其荒唐的。于是他心中那个壮烈的计划开始渐渐淡化了。难道母亲真的爱柳石匠吗?否则她怎么心甘情愿嫁给他?还要死命拦住自己、不让自己去杀他?全家人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他这样想。他抬头看看母亲,忽然发现她的腹部已经是微微隆起,而且这四个月来的气色,竟比先前红润多了。接着,他看见柳石匠从灶上蹒跚着走过来,笑盈盈地,又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白胖胖的新年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