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妇人姓海，满族，镶白旗，虽然是旗人但是一点贵族血统也没有，是最、最、最普通的平民旗人，出嫁前家境贫苦，所以从城里嫁到城外。出嫁后生了三男一女，每天就是干活受气，婆婆在的时候，受她婆婆的气，婆婆死了，受倔老头子——她老伴儿的气，受婆婆、老伴儿的气，她还抱怨过，后来又受过了儿媳妇的气，这她倒不肯不言语了。
她老人家一辈子梳纂儿，穿中式偏襟褂子，夏天穿白的，冬天穿灰的，只有一个款式，中式偏襟，自己作，作针线作到八十岁，不自己作也不行，那种衣服没地儿买，她穿这种衣服并是不咱们现代人眼里的中装复古风，她只是固守自己的习惯，年轻时什麽样子，老了还什麽样子，不改。
一辈子不改的还有：勤勤！不白受别人的钱物和帮助！讲信用！
勤勤，就是北京话的勤快，这就不用说了，那个时代的女人都勤快，当然有钱人除外。她曾经在有钱人家做过佣人给人家带孩子，因为特别勤快厚道，她干了几年回家之后，那户住在东交民巷、做德国玻璃仪器中国代理（解放前啊）的有钱人还专门带着孩子到她家来看望，可见她的品行赢得的尊重。
不白受人钱财和帮助。她最讨厌借钱和受接济，邻居的和亲友的都不受。我在工作之后，每年春节自动上供给她100块钱，钱数不多，每次她都推让好多次，坚决不要。她偷偷告诉我她有2000多存款，根本花不完。这时候，我就要给她讲我这一年攒了多少钱，我说的越多她越高兴，我一般都吹到自己存款的三倍——吹牛我擅长啊！因为对面坐着一个“阔人”，这老太太乐啊乐，乐的什麽似的。
讲信用，呵呵！因为打麻将啊，她的牌打的很好，虽然出牌慢——深思熟虑型的。她输赢都不在乎，唯一急的就是有人打牌算帐赖帐或者出牌使鬼，她马上生气，马上推牌不玩。赢了拿钱，输了给钱不舍着这是她的信条，其实上个世纪的麻将输赢能有多大呢？三、五块而已。
这位老妇人当然不是别人，她是我的奶奶——亲奶奶。
这位满族老奶奶是最讲老理儿的人，她对我的教育都是最琐碎的“芝麻绿豆”，比如：对比自己大的人一定要称呼“您”，不然就是野腔无调；如果客人来时带了礼物，客人走时就不能空手儿；递给别人剪子一定自己握剪子尖给人家剪子把儿；不能站门槛坐门槛；盛饭要从边上盛不能从中间挖……。呵呵，这些“芝麻绿豆”我都记住了，以后，我也会告诉我的孩子……。
我奶奶沉默，不太爱说话，说起话来其实也很有幽默感，她特别擅长“敲锣边”，这得益于老年间对女人的教育和多年当儿媳和作婆婆的经历，我真后悔没把她“敲锣边”的经典语言记录下来，非常有意思。她的脾气很好，80岁以后就更好了，年轻时的伤心和困苦都没有了，负心自私的我爷爷早就去世了，儿女们也不再为谁吃香、谁吃亏来诉苦了，同辈人或已离世或不通音信，少有亲友来往，儿孙也各忙各的，她有时就在炕头儿伴着一只三条腿的猫坐一天，或者在窗下台阶上晒太阳坐一天，看起来非常很寂寞，也许这时她心里倒特别适意呢——这一生很完满了，娶了孙媳妇，有了重孙子、重孙女……。她这麽枯坐着，坐了七、八年，也没见她得什麽忧郁症，一直到死，她的心境都平和健康，不乐观也不悲观，不想谁也不恨谁，唯一的担心是自己的积蓄够不够丧葬费……。
如果说人生是一条长河，她的一生有着我难以想象的惊险和波澜，但她的怨气倒比我少多了——我才多大啊——每天倒看什麽都不顺眼！她就这麽不紧不慢不毛躁的一辈子，在人前没有扬过下巴，总是低着头，没人重视她也没人看不起她，她经历了大清龙旗、青天白日旗、膏药旗、五星红旗，裹过脚放过足，文化大革命，三中全会……她坐在炕头上最爱说的事，不过是跑日本的时候：“……几大家子人全藏在百望山的山沟里，脸上抹了煤灰一躲就躲三天——三天哪我就吃了一个凉窝头，可三天也没干活儿啊……呵呵……那会儿，百望山，还不叫百望山呢……”。
我奶奶，大约生在1910年，1999年去世。享年89岁。
她生前的时候，我和她并不算亲，因为我小的时候，她严重偏心男孩子，偏心的别提多严重了！！！后来我长大了，又因为工作忙的糊里糊涂，就想以后时间还长，总会有很多时间陪她说话……。她在时，话没来得及说那麽多，她走了，怀念似乎也没有那麽深。我虽然忘不了她的样子，但几年过去了，她也越来越象一个模糊的影子。她驼背……，她身量特别矮小……，她坐在炕头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擦的不太干净的玻璃窗射进来……，她穿着偏襟的白布褂子，那种白，不是雪白、不是乳白、不是奶白，是穿了几千次，洗了几百次那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