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才让你离开
小时候，有二年的时间，我们上二部制。每天有半天我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很是寂寞。
一天放学时，妈妈兴高采烈地去学校接我回家，路上和我说，给你找了一个小朋友作伴。推开家门，我看到地上趴着一只肉乎乎的小东西，脑袋大大的，衬托着小小的身体是那么的柔弱。它见到有人靠近，惊慌得吃力地站起身子，摇摇摆摆地想要逃跑，没晃悠两步，便一头栽倒，“嘤嘤”的哭泣着，小小的身体颤抖个不停。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希望它不要害怕，希望它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希望告诉它，我有多开心。
这就是我的“虎子”，我养过的第一只狗。
我家附近有很多军队大院，有些退役的军犬就来到大院守宅护院，“虎子”的妈妈是只黑背，不知和哪家的狗生下了虎子它们。毕竟“虎子”妈妈是有工作的，它更重要的使命不是繁衍后代，所以虎子它们没断奶，就被送得七零八落。
刚来到我家的虎子实在太小了。我时常忧郁地看着它，不知道它有没有明天。妈妈说，它就交给你照顾了。听到这话，我觉得肩膀立刻沉甸甸的。
那年代，什么都要凭票限量供应，人都吃不到二两肉，更别说一只狗。人都没粮吃，也更别提猫粮，狗粮了。每天，我只能用稀稀的米汤喂它。我不知道是不是狗天生就爱吃肉，对肉有独特的鉴赏能力，反正虎子对米汤并不感兴趣。时常，我不得不掰着它的嘴，给它灌米汤。我一遍一遍叨叨着：“虎子，你别怪我啊。你不吃，就会死掉。”
虎子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尽管它长得瘦骨嶙峋，但是它还是活了下来，一天天在长大，一天天变得活跃起来。慢慢的虎子能吃些固体的东西了。可我家实在没有什么给它吃的。每天，它能得到的也就是一个馒头，肉是想都不要想。每天吃饭的时候，我们只能把虎子关在刚刚做完饭的厨房里，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低矮的桌子吃饭，常伴随着虎子饥饿的哀鸣。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每次只能买两毛钱的肉，还尽量要肥的，回家，妈妈把肥肉耗成油，用来炒菜，否则，炒菜都没有油。所以，我们吃的菜里都难得看见肉丝肉末。爸爸妈妈为了能保证长身体的我们有足够的营养，都费尽心机，哪里能照顾到一只狗对肉的渴望？
虎子每次都是无可奈何，饥饿得承受不住了才去啃几口干馒头，就着几口凉白开。妈妈看着它瘦弱的双肩，吩咐我：“以后每天吃饭前，你把菜汤倒出来一些，给虎子泡着馒头，让它有点油水，闻点肉味。”这话简直象阳光刺破乌云。虎子对这样的待遇欣喜若狂。每次都跳着脚，尾巴摇得像车轮转，兴奋地汪汪叫着迎接它的美餐----菜汤泡馍。
有一天晚上，我在外面疯玩了一下午，拖着疲倦的身体跑回家，吃完饭，就累得睡着了。那段时间，爸爸妈妈和院里的很多叔叔阿姨一样，风靡上自己做电视。每天晚上，他们举着一堆书和二极管、电阻什么的一起琢磨如何装电视。小小一间屋子，我睡得呼呼的，他们忙得热火朝天的。睡了一觉，我醒来，喊口渴。妈妈去厨房给我倒水，突然惊呼起来。我忙跑到厨房去看，原来虎子趴在厨房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它的下巴无力地贴在地上，脑袋垂在两只前爪之间，一双大眼睛哀伤而又信任地望着我。一个硬邦邦的馒头滚落在离它不远的地上。
坏了，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忘了给虎子预留菜汤了。中午家里吃的面条，没有菜汤，虎子就没吃东西。晚上，我贪玩，累得回家进门就吃饭，自己用馒头把菜汤占得干干净净，忘了虎子还没有吃饭。“哇”我哭出了声，“虎子，我，把，你的菜汤，给吃了。”我蹲在虎子身边，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妈妈很为我的不负责任生气，语气严厉地批评我，“你做什么事情要负起责任。虎子是你的狗，你不照顾好它，谁照顾？你答应的事情，就应该做到！今晚，你想办法必须给虎子解决吃饭的问题。”
我能怎么解决问题呢？那个年代，什么都缺乏。家里还剩下什么，掀开锅盖，一看便知。菜是顿顿吃光，仅有一根早餐剩下的油条，灰头灰脸地窝在锅里。我撕下一小块，凑到虎子跟前，它艰难地抬起头，闻了闻，又缓缓地垂下。
怎么办啊，虎子，你能不能吃下一口啊？我坐在地上楼着它，仿佛它身体的热气正一点点离去。我背弃了它，我遗忘了它，可是它依旧用那么信任的眼神望着我，伸出它粉嫩的舌头无力地舔我的手。
我拿着个小盘走到邻居的门前，我真是羞愧万分。我趴在邻居家门上，偷听他们是否还没入睡，我犹豫再三，几次举起胳膊又放下，几次退回到自家的门口，可是眼前就浮现出虎子那期待的目光。我站在邻居的门前，一遍遍预习着要说的话。可是我的舌头想打了结，死活张不开口。
突然邻居家的门开了，阿姨拿着一袋垃圾，惊讶地望见举着盘子木呆呆站在他家门前的我。我也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望着她。望着，望着，眼泪就委屈地下来了，“阿姨，我，我家虎子一天没饭吃了，您，您能给我点菜汤吗？”
菜汤总算得到了，虎子有饭吃了，我的脸红得像天上的火烧云，一辈子都灼烧在我的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虎子和我一起一天天长大。天气渐渐变暖时，虎子已经是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了。它经常跟着我和院里的小朋友玩耍，因此很有人缘。每次它都象明星一样被院里一大群孩子簇拥着，连平时不爱搭理我们的那些大男孩都努力讨好我，以便接近虎子。它是个天生孩子王，很知道如何逗大家开心，常常冲锋陷阵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疯跑，时而冲刺在前，任由一大群孩子欢呼着，嚎叫着，追逐在后；时而一个返身，猛追过去，惊得我们四散逃逸，孩子的尖叫和嬉笑声夹杂着它得意的犬吠。无论它怎么疯，只要我一个呼唤，它就会抛下一切，飞奔到我的身边，立起前爪，搭在我的身上，伸出长长的舌头，热情洋溢地舔我的手。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明媚的照耀得整个院子都暖洋洋的。我带着虎子下楼找等候以久的小朋友们玩。一个小朋友神神秘秘地对我说：“虎子不是总吃不到肉吗？我能给虎子搞到好多肉吃。”我听了好高兴，忙问：“在哪在哪？”“你闭上眼睛，我就给你变出来。”我乖乖地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仿佛看见虎子面前堆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哎呀，那个幸福啊，虎子长这么大，都没有吃过这样的一顿。
突然，传来虎子急切的叫声，和小朋友惊慌失措地喊声：“去，去，躲开，躲开，谁让你来的？”我睁开眼睛一看，虎子正拼命往垃圾箱里钻，那个小朋友拿着一根树枝，正从垃圾箱里往外巴拉什么。我跑过去一看，是一串鸡肠子。原来，楼上有人家杀了两只鸡，丢下一堆鸡肠子。小朋友指的肉就是这堆鸡肠子。虎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鸡肠子，饥饿的它已经狼吞虎咽地拼命地吃。我气坏了，一把推开了那个小伙伴，抢过小树枝，企图和躲在垃圾箱里的虎子抢夺那堆鸡肠子。虎子灵敏地躲闪着树枝，哀戚戚地低鸣着，嘴里丝毫不停顿地往下吞咽。我喊着：“谁帮帮我啊，谁帮帮我啊？”小朋友们都傻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一个稍大点的哥哥跑过来，躲过树枝，猛地抽在虎子身上，它一惊，从垃圾箱里蹿了出来。嘴里还拖着长长的一串肠子。小朋友们呼喊着追逐它。它不知道是在做游戏，还是要和它夺食，拼命地跑着，停顿一下，胡乱咽下两口，又跑开。我站在原地，拼命地大喊着：“虎子，回来，回来！”它似乎没听见，疯跑着，躲闪着，吞咽着它从没得到的美味。终于它吃完了，像个犯错的孩子逃回我的身边，它没有立起前爪，扑在我身上和我撒娇，垂头搭脑地走在前面，往家里逃。
一进门，爸爸就严厉地叫住了它，“虎子，站住。你干什么啦？在外面不听话？”虎子似乎没打算理睬他，还想溜进屋里，躲藏起来。爸爸吓唬它，原地跺了一下脚，虎子吓得一个激灵，向侧后方跳了一步。突然一个转身，“哇”地吐了出来，一堆没有经过咀嚼的鸡肠子全吐到了爸爸刚刷干净放在一旁的皮鞋里。爸爸发怒了，一脚把虎子踢开，大声斥责着犯了错误的虎子。我被这突然发生的一串事情弄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鞋里那堆臭烘烘的鸡肠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看看这讨厌的狗干的好事？！人都没的吃，弄只狗回来。扔出去，扔出去，不能养了。”爸爸气坏了。我转身看见虎子瘫软在地上，扭动着身躯，不断地哀鸣。我忙抱起它，它哆嗦着，浑身不住地颤抖。眼皮也无力地耷拉下来。“虎子，虎子，你怎么啦？”我哭了起来。“怎么啦，怎么啦，还能怎么啦？不要它了！”爸爸生气地说。“你不要它在这个家，我也不在这个家！”我抱着瘫软的虎子，进屋拿起我的全部细软---几块手绢，走出了家门。
我不知道虎子是不是快要死了，它闭紧双眼，任凭我怎么叫，都不睁开看看我。我从楼下搬上来几块砖头，在楼梯的拐角给它搭了一个床，用我全部的细软铺在上面，我跪在它旁边，一遍一遍从头到脚抚摸着它，一边低声地哭泣。
妈妈来找我了，让我带虎子回家。我说，不成，爸爸踢了它，必须向它道歉。虎子虽是一只狗，可它也有自己的尊严。爸爸见我拧着不肯回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给虎子道了歉。
虎子真是个坚强的小伙子，在妈妈的照料下，它逐渐好了，又能和我一起在阳光下欢叫着奔跑。似乎我俩就是这样长大了。直到有一天，它兴奋地冲我奔来，像往常一样扑过来，把两爪往我双肩一搭，我却再也承受不住它的力量，倒退几步，摔倒在地上。我们全家似乎才突然发现：虎子已经是只大狗了，它长得比我快！
虎子长大了，不知道何时学会了低低的吼叫。一种本性让它慢慢懂得要保护我，保护这个家。每当妈妈做饭的时候，它会趴在门口，挡住门，让空气流通，做菜的烟便可以吹出去。妈妈开始很为它的聪明高兴，时常夸奖它。可是，它长大后，忽然一天，有楼上的邻居上楼来，企图经过我家门口时，虎子站立起来，作出随时要弹射出去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咕噜”声，警告来人不可靠近。从此，邻居每每被背部长着黑亮亮毛发的虎子吓得大喊：“拉住你家的狗阿！”我家也屡屡有邻居敲门，投诉虎子在外的种种威胁行为。我们只好把虎子关在凉台上，免得一个不留神，它真的扑了上去。
以前虎子每天傍晚都会自己下楼溜达一圈。我坐在窗前写作业，听见楼下孩子欢呼雀跃地喊着虎子的名字，自己就美美地笑。现在，不但不敢让虎子自己下楼，出去用根绳子拴住它，还常常引得路人慌张。它的力气大得已经不是我能拉住的，需要爸爸才能控制得住它。它的食量也突飞猛进，光我家的菜汤根本解决不了它一顿的伙食。饥饿的虎子有时候半夜会叫起来，我只能搂着它，让它安静下来。
有一天，我放学进家，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爸爸妈妈很郑重地和我说：“虎子长大了，不是这个家能留住它的了。它需要更多的食物，更广阔的天地，去过一只像它这样的狗该过的生活。”
我那时才意识到这么长的时间里，虎子在我心中从来不是一只狗。它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它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可是，它就是一只狗，它是一只有着黑背血统的大狗，一只能把我扑倒，玩闹中时常使我受伤的大狗，它舔着我流血的伤口，眼里流露的是温顺和同情；它不再是小伙伴亲密的朋友。它常常因为他们想靠近我而呲牙咧嘴，愤怒不已。而且，它确实需要更多的食物，才能长得更健壮。
妈妈给它找好了新的归宿。去一个军队大院食堂看护。想了好几天，我终于点头同意虎子离开了。
离别的那个早上，我早早的就起来了。我一个人带虎子去散步。虎子不像往常一出家门就兴奋异常，它乖乖地走在我身边，时不时抬起头望望我，眼睛里是那么忐忑不安，那么忧伤。妈妈找来一个大纸箱，想把虎子装进去。虎子似乎明白那个纸箱和它命运的关系，哀号着，挣脱绳索，躲闪着，死活不肯靠近。妈妈怎么叫它，它都躲开五六米远的距离，我们试图走进，它就跳开，我们装作回家，它就低低鸣叫着，跟在我们身后，像是在乞求：“求求你，留下我，让我回家吧。”
我知道只有我能让虎子靠近。我让妈妈退开，蹲在地上，叫虎子过来。虎子犹犹豫豫，还是趴在我的脚下。我说：“虎子，我们得分开了。你知道我真的舍不得你。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家没有那么多吃的东西给你，你长大了，需要更大的一个家，可是咱们家却那么小。去吧，虎子，你的新家很大很大，而且那里有很多食物，你会长得比在这要壮，要好！”说着，说着，大滴的眼泪落到虎子黑亮的背上。
虎子被装进了大纸箱，它一定知道我在它的身边，低低地，温柔地哀鸣着。我把手放在箱子的缝隙上，它温润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我的手指。
直到今天，我的手指还能感觉到它温柔的力量。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的虎子。
前两天，在宠物中心，看到有人为送狗狗是对是错相争。这让我想起了我的虎子，和那段快乐而又无奈的岁月。我不知道虎子过得是不是真的很好，但我想它最后温柔的亲吻一定知道我的心：爱它，才让它离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