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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  作者:寂静之声

(人气:20286  发表日期:2004年03月14日 11:10:07)



很久很久以前。

    杭州,西湖底,水草繁茂之处,就是我的家。

    那时候,我是那么的幼小,像一条淡紫色的丝带,从湖底缓缓流过。

    我的名字叫阿紫。

    湖底没有天日,我数了数身上的鳞片,才知道自己刚刚一百岁。

    有的蛇只能活十几年,就变成了湖底的淤泥,而有的蛇却能够活几千年,最后还飞上了天。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年,在黑暗的西湖底,只有轻微的水流过的声音,一年和一千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多少年后的一个春天,下了一场雨。

    我幽幽地醒过来,突然觉得暖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扑腾扑腾的跳着,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

    有一片杨柳的叶子从水面上沉下来,正好掉在我的头上,有着嫩绿青葱的味道。

    烟花三月。

    突然间想看看三月的西湖。自己都觉得好笑,一条淡紫色的蛇,也想要看看西湖。

    先是缓慢的,然后极其迅捷,我游到了水面。

    多么好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我身上。

    真是不一样的春天啊。连岸边的柳树都有不一样的绿意,长长的枝条随风而动。

    很多粉白的、鹅黄的、桃红的花一起热热闹闹的开了,空气中弥漫着无知的芳香。而我,睁大眼睛,欣喜而好奇的到处观望。

    

    西湖上,有好多桥。最有名的就是断桥了。

    可我不喜欢断桥,就像不喜欢白娘子一样,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吃了那么多的苦。

    我喜欢象弯月亮一样的桥,弯弯的,跟水里的倒影合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圆。

    于是,我游到了一座拱桥的下面,安安静静的趴在桥边的桃花树下晒太阳。偶尔有花瓣飘下来,我就极敏捷的伸过头去接住它们,有趣儿极了。



    “阿紫、阿紫,你来看啊,这桥边的桃花多好看啊!”

    嗯,是谁在喊我的名字?我赶快抬起头来。

    我看见有两个人走过来。叫我名字的是一个穿着白袍的男子。他的身后跟着个辫子长长的女孩子,她的罗裙和我的皮肤一样,是淡淡的紫色。

    “阿紫,我给你摘一朵花吧,插在你的辫子上”

    他把花插到她的辫子上。乌黑的辫子,淡红色的花朵。细细地端详她。

    女孩子害羞了。我看见她的脸红了,就像一朵初开的桃花。

    

    风吹过的时候,仍然有花瓣飘下来,我却再也没有兴趣伸过头去接住它们了。

    “阿紫、阿紫。”这也是我的名字。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有人把花插在女孩儿的发辫上,她的脸就红了。为什么要脸红呢?要是有人把花插在我的头上,我一定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转眼。哎!我没有长长的辫子。



    我还是住在西湖底,还是像一条淡紫色的缎带,还是一条叫阿紫的蛇。可是又好像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不一样的盼望。

    我想有人喊我的名字,有人把花插在我的头上,有人看着我微微地笑了。可是我不知道,那时我会不会也低下头去,脸红了?

    阿紫、阿紫。

    我天生就叫这个名字,从来也没有觉得有多么好听,可是被他叫起来却是那样的温柔婉转。

    阿紫、阿紫。

    我笑了。



    我记得他的样子。宽大的白袍,很清瘦,温和的眼睛,如同春日里没有波澜的湖水。他伸手采花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颗圆圆的红痣。

    我还想看见他。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游到拱桥边的桃树下,静静地等。我想,总有一天,他会路过。我一点都不着急,时间对我来说,是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我常常想,等他路过的时候,我一定要告诉他,他曾经叫过我的名字,我也叫做阿紫。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天和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桃花开了,落了。又开了,又落了。

    我都没有看见他。可是我不着急,他会路过的。只要安安静静的等,他就一定会路过的。

    

    好像有人在嘤嘤地哭。是有人在哭。我正在午睡,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抬起头来。

    一个白头发的老妇人,在桃花树下,嘤嘤地哭。

    我有点奇怪,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她哭哭啼啼说:这棵桃树还在这里,悦然你却不在了。好多年前,我们来这里踏青,就是在这棵桃树下,你把桃花插在我的辫子上,叫我的小名:阿紫,阿紫。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我顿时傻了。

    叫我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叫我了!

    当年那乌黑的辫子都变成了一头的白发。如今粉红的桃花若是插在头上也一定宛如落在白雪之上。

    原来光阴在一点一点地走啊,快的几乎不能察觉。我还傻傻的以为它就像西湖底,无晨无昏,无始无终。

    我的心里难过。我想我可能流泪了。蛇好像没有眼泪。我擦了擦眼角,干干的。可是我的心里真的难过。

    我等了这么这么久。

    不过是想听他叫我:阿紫、阿紫。却也不能。

    

    阿紫、阿紫。

    那是爹在叫我。

    我十二岁,是西湖太守家的千金。母亲生我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紫色烟雾,异香扑鼻。父母以为大吉,看我至为宝贝。

    其实,那不过是我的一点小小的计倆。我已经是五百岁的蛇了,这一点儿微末的法术,难不倒我。

    我爹没有儿子,自小把我看作儿子。给我请了先生,教我读书认字。

    其实,我哪里用先生教。我已经五百岁了,难道还需要一个几十岁的“人”在旁边指手划脚?我心里暗自好笑,从来也不肯服管教。

    常常跑到湖边的拱桥旁,桃花树下,痴痴的想:自己算了一遍又一遍,这一世一定要遇见他,这才不枉来人世一趟。

    阿紫、阿紫。

    我听见好多人叫过我,爹娘、仆役、先生。亲切的、恭敬的、肃然的。但都不是我所要的。我要那温柔婉转的喊我:阿紫、阿紫。

    

    爹牵着我的手到花厅。指着一个雪白的人影跟我说:阿紫,这是爹新给你请的先生,快叫先生啊!

    阿紫,你叫做阿紫?

    我听见他的声音,再也不能移动,仿佛中沉浸在温暖的阳光里,有花瓣轻轻飘落。

    终于等到他了!



    只要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出奇的听话。

    《诗》三百,我最爱听他念那首《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每当这时,我总是抬起头来,我的眼睛清莹明亮。我对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见你,就在西湖边的一棵桃树下,你曾经叫过我的名字:阿紫、阿紫。

    他总是笑。他哪里记得。他以为我是傻傻的小孩儿。

    教我写字的时候,他的手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心无旁骛。每一次,我都能看见他手背上的红痣,像一颗圆圆胭脂。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喜悦满足。

    好想快快的长大。

    

    三年过去。

    春天,我穿着淡紫色罗裙,梳着长长的辫子。我们去西湖边游玩。

    在我最初遇到他的拱桥边,桃树上开满了桃花,是天边最绚丽的云霞。

    他叫我的名字:阿紫、阿紫。他把桃花插在我的发辫上。

    我想起当初的愿望,要笑眯眯地看定他,不转眼。可是,我如何能够呢?我低下头去,我知道,我的脸肯定也如桃花粉红。



    我跟爹娘说,我要嫁他。

    爹娘极其震怒。我自小定了亲。定了的事情决不可反悔。

    我不要!我是西湖底的阿紫,从来没有人能够困住我,我敏捷迅速,像蛇一样。我本来就是蛇,不要遵守人的诺言。

    我找到他,要他带我离开。

    我们一路奔波,到了西湖边。远远地看见太守府的追兵。而我们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突然想起,我的家曾经就在西湖底,那里自由自在,无晨无昏。

    “我们去西湖底吧,以前我就住在那里”,我热切地问他。

    他愣住,抓住我的手,思量半响,郑重的对我点头。

    

    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的畅快过了。我做了十五年的人,总是觉得干渴。如今再回到西湖,这么多的水在身边涌动。我像一条缎带,在水里轻盈的飘动。他牵着我的手,慢慢地却放开来,一点一点地离开,朝水面飘去。

    我惊骇莫名!我赶不上他!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离开,一点一点地从我身边消失。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一条多么笨的蛇!

    我从来也没有懂得过“人”,不懂得时间,更不懂得生命。我以为,他们和我一样,无晨无昏,无始无终。

    一次一次的,反反复复地错过他!

    温热的液体从我的脸颊上滑落,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的滋味。五百年了,第一次,心里难过的时候,流出泪来。

    原来,在经历爱恨得失之后,才会留下泪来。



    佛寺的钟声响了。我趴在门口,心里还有微茫的希望。

    老禅师看见我,摇头叹息。

    我说:我只是想要再遇见他,听他喊我的名字。

    那你还需要等待,需要受极大的苦楚。

    我郑重的点头,就像那日他对我点头一般。



    我在老禅师的葫芦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年。耐心地等着,盼着。我有的是时间,一点都不着急。我知道,我必遇到他。这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蛇胆酒有驱风活络、活血行气、镇咳止喘的功效。

    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苏悦然到西湖边的保济堂订购了一瓶。早年,他出来打拚,住在地下室里,特别潮湿,后来染上了风湿,一到阴雨天,浑身都会疼痛。

    可是,保济堂里没有蛇胆酒。现在要找到那么好的蛇,太难太难。

    老禅师带我去了保济堂。

    好多好多年来,我都没有见过阳光,那么耀眼,刺得我的眼睛微微的痛。

    还有更大的痛楚在等待着我。可是,我不怕,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我变成了酒。在酒里,我仿佛又回到了西湖。暗流涌动,再也不会饥渴。我看见装我的白瓷瓶子上画了一棵桃树,开着满树的花。

    我笑了。

    心里满足。



    苏悦然的手背上有一颗圆圆的红痣,象艳丽的胭脂。

    我知道,一定是他,我又见到他了。

    他细心的把酒倒在杯子里,轻轻地抿。

    我像一条灵敏的蛇,滑过他的嘴唇,进入他的身体,五脏六腑。带着温暖如春日的气息,在他的身体里游走不断。

    我多么想听他喊我:阿紫、阿紫。

    可是,我并不着急。

    

    三生啊!

    我用了一生来等待,一生来追寻,一生来得到。

    多么的奢侈,多么的满足。

    我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血液里,安安静静,心满意足。就像当日在那棵桃花树下,有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

    我从来没有着急过,这一次也一样,我会等着他一天天衰老,等着他死亡。我知道,那一刻,他的灵魂必定奔向我,与我交融会聚。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其实,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心里好想听他叫我,温柔婉转的叫我:

    阿紫、阿紫。
网友评论-------------------------------------------------------------------
  好美的阿紫!(空) starlight 2004/03/19 13:18
  男人,是最喜欢阿紫的,我又想到天龙八部了:)(空) 远离尘嚣 2004/03/15 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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