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作者:寂静之声
(人气:20812 发表日期:2004年02月02日 20:51:02)
七月,你可不可以跟我讲实话?
我抬头,目光灼然的看着树正,不说话。
他恼怒之极。
从小,我就懂得,如果说谎,千万不要目光闪躲,大大方方的迎上去,大人自然没有办法。
这个方法,屡试不爽,现在也一样。我的目光清明坦然。
有的时候,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想,树正也是一样。既然这样,何必要说真话呢?
有的人,玩不起游戏,玩着玩着就当真了,自己当真,也要别人当真。小的时候,碰到这样的小孩儿,我一般都躲得远远。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一年里最炎热的夏天。那一年,我家后院的爬山虎几乎长疯了,盖满了整整一面山墙。
后来,我看到那些油绿的、四下蔓延的叶子,心里突然觉得敬畏,好像在很多年前,我和它们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
母亲说,她和父亲是在七月相遇的,而我也是在七月出生的。最炎热的季节,曾经是她最甜蜜和最疼痛的季节。母亲这样说的时候,眼神朦胧,好像虚无之中有着美好的事物,伸手可及。
我微笑起来。我想母亲一定不会知道。她是那么一往情深、一厢情愿的说着。她根本不是在讲给我听,而是在讲给自己听。一点一滴,那样的美好,似乎真的触手可及。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总爱带我出去玩。每次我都坐在他那辆巨大的自行车的后座上,牢牢的抱住他的腰。
父亲带我去小苏阿姨的家里。每次,我都会乖乖的坐在椅子上看连环画,一本接着一本。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对我隐瞒过什么。我看见他的目光,那么温柔的落在这个女子的身上,而对我的母亲,却是从来都没有过。
回家的时候,我们会路过一家很大的百货商店。父亲总是停下车来。我们进去。我指着那些漂亮的洋娃娃,对他说:我要!他从不拒绝。有一次,他俯下身来,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目光明亮清澈,坦坦荡荡的看着他,我说:爸爸,我要!
等母亲问我的时候,我会说:我们今天去了公园,坐了滑梯,还荡秋千来着。
如果你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只需要从容镇定,然后大大方方的提出要求。
上学的时候,如果分数不好,我就自己拿着笔,学父亲的签字。父亲看到的,都是好分数。他说:七月真聪明。
母亲还是知道了父亲和我的秘密。她伸手狠狠地打我。她从来都没有这样的狠过。我的脸上有红红的指印。几乎有一个星期,我都不能出门。
然后,他们离婚。
母亲不要我。
父亲说,其实他和小苏阿姨早就相爱,只是阴差阳错,不能在一起。我转过脸去,不要听他的解释,心里只是想知道,我要去哪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父亲,有着不错的地位。他和母亲离婚,放弃了太多。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他跟我说:时间太短了,只是想痛快地活着。
我住在父亲和小苏阿姨的家里。听话,顺从。心里天天盼着快快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大人?痛快地活着。
我悄悄地去看过母亲。远远的,不敢近前。就是那么远,我也能看到她的憔悴。她后来也结婚了,和一个很普通的工人。
母亲一直以为父亲会爱惜已有的一切。她是那样的爱着他。母亲年轻的时候,明艳动人。她是那种过于聪明的女子。总以为有青春美丽就能操纵一切。她几乎第一眼就爱上了父亲,然后,用尽心机。只可惜,最后还是输给了那个默不作声的对手。
上高中的时候,我到学校寄宿。八个人一间宿舍。挤得水泄不通。可我不愿回家。周末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床顶,傻傻的想,将来,将来会是怎样?
那个男人非常的消瘦,长发及肩。
我坐在满墙的爬山虎前面。把辫子解开。五月的栀子花开了,大朵的,喷香的花朵。他看看我,然后把一朵花别在我的耳边。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几乎不能移动。只觉得那花香如此的清甜。
他按动快门。
后来我看到了那张照片。黑白分明的眼睛,浓黑的长发,有一半的脸沉浸在阴影之中。非常的青涩,但是,非常的美。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那个男人,虽然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那一天的情景却像刀刻在了我的心里。他伸出手来,把一朵花别在我的耳边,然后,按动快门。
他把我青春的美好时光定格在那一刻。
我常常在想,倘若时光流转,那么,胶片便是流转之中的停歇,宛如蝴蝶,在肩头的一瞬。
你有没有见过影子自水中显现?
那时,我站在他的身边,静静的观看,满心期待。他的手指瘦长而有力。在黑暗之中,有幽微的光,然后,我看见自己的容颜,慢慢的凸显出来。仿佛是我,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我看到自己,宛如重生,自他的手底。
这个男人有着如此瘦削清透的面容,长发及肩。
在他的心里,我只不过是青涩的花蕾,睁大眼睛,张望四周。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当我如花盛放的时候,我一定要见到他,一定,一定。
夜里做梦的时候,我仍然常常看见小晚。
两个女孩子下了班,高高兴兴的往回走。天气很冷。
我们住在一间筒子间里。所有的家具是两张床,一张书桌,两张凳子,一个衣柜,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冬天,暖气从来都不会热。最冷的时候,我们就只有挤在一张床上,把所有的被子都盖上,彼此温暖。
就是这样的生活,也挡不住小晚对未来的憧憬。她是那种目的明确、活的极其坚韧的女孩子。每次发了稿费,我们总会出去大吃一顿,要喜欢的菜,毫不吝惜。
常常跑到商场的化妆品柜台,细细的看那些美丽璀璨的小瓶子。一件一件的看过去。小晚从不掩饰眼里的欲望。
她对我说:七月,总有一天,凡是我所喜欢的,我都一定要有!
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我们会激烈的争吵。两个人都同样的固执,不肯让步。
等我们要搬出筒子间的时候,小晚离开我,回家。
我住进了自己买的小公寓。小晚在家乡结婚生子。
我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在渐渐出头的时候,断然离去,只是觉得,她必然会有道理。
小晚给我寄来照片,她、她的先生、她的孩子,三个人甜甜蜜蜜的坐在家里,非常幸福。她的家极尽奢华。当初,我们能所想到的,几乎全部实现。
她的女儿有着弯弯的眼睛,笑起来,宛如月牙儿。
她坐在那里,安静满足。
时间是多么的不留痕迹,匆匆而去,再也不会找到过去的影子,它只在梦里,依稀闪现。而我们,也只是突然的惊觉,年华就已然老去。
小晚可以回家,而我却不可以。
父亲和小苏阿姨又有了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叫恩洁。那时候,我刚刚上初中。父亲高兴的把他抱到我的面前,说,来看看你的小弟弟。我却转身离去。
恩洁和我,一直都极其陌生。
他小时候,和院子里的孩子玩,被人欺负了,从来都不会跑来找我。他说,七月不是妈妈的女儿,我才是妈妈的儿子。
小晚问我,为什么总不回家?
我说,很早以前,我就没有家了。
我在这个北方的城市里,苦苦的等待,只为了微茫的希望。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个城市。在地图上,找到它,细心的用红笔把它圈住。仔仔细细的看,一遍一遍。我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会离开家,到那里去。
树正问我:七月,在我之前,你有没有遇到过让你心动的男子?我望着他的眼睛,笑起来。他是骄傲的男人,自觉无比动人。
很多年前,有人曾把花朵插在我的耳边,把我的青春写在纸上,而后,他便是我的方向。
那些说不出的过往才是心里忘不了的故事。
树正是那样的男人。出手阔绰,不吝惜金钱。
他会给我买大把的花,开得那样的绚烂,以至让我微微的震惊。他喜欢看我喜出望外的样子。
繁花不乱我的心。
对他,我只会礼貌的道谢,温文尔雅的微笑。上学的时候,我读书,书上说,什么时候都要从容镇定,特别是在喜欢你的人面前,不要让他轻视。
树正问我:你爱我吗?我连想都没有想,点头。我不对别人说爱,只是在有人问我的时候,点头而已。
他接电话的时候,我看见他微微变了脸色。声音也温婉低沉起来。我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看他的脸红了。然后,我笑起来。跟他说:你说谎的样子,真是可爱。
树正说:七月,如果你温和一点,会是多么可爱的女子。
可是,我偏不!
倘若一个男人爱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倘若他不爱你,你最好沉默警觉。
除我之外,树正还有别的女友。
而他却认真的看定我,说,他爱我。
因为我不是顺服听话的女子。我自食其力,从不欠别人一分钱,为什么要听别人的话?
我懂得他,他不是爱我,只是着迷。这个女子身上有着他不能达到的地方,他从未明了,也无法探及。
树正带我去他家里。他母亲清朗慈和。
我们在一起吃饭,礼貌的聊天。在某个时候,我觉得恍惚,好像忘记了言语。
他们似乎离我很远,我微微的笑起来。
小晚给我来信,她说,女子需要家庭才能安稳一生,七月,你为什么还是这样的无定?倘若是我,早就嫁给树正。
我看着她的照片,有一点点的显出胖了,富贵的样子。我知道她生活安稳快乐。她曾经穷困,所以懂得珍惜手中的幸福。
只是她不知道,我在这里流离辗转,只是因为心中有渺茫的方向。
那一天,我在身旁同事的对编机上看到了他。
我拿着那张照片,一路飞奔。
那样的急切,没有原因,只为要见他一面。
他开门的时候,我却说不出话来,看定他,举起照片,指给他看。
他仍然消瘦,长发及肩,脸上却有了风霜的痕迹。
他的眼睛亮起来,我知道他还记得我!
我只觉得丰盈。
仿佛那日重现,我的青春,在这样的夜晚,再次向我昭示。在浓郁的花香里,扑面而来。那个青涩的女孩子,呆呆的坐着,几乎不能移动。单纯安静的眼神,耳旁的花朵,非常美,它们穿越了时空,来诱惑我。
自我那天从水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起,我就没有能够忘记他的脸,消瘦清透。我总在反复思量。
他就像流动的水,轻轻的滑过,没有痕迹。可是我知道,那是我心底若有若无的叹息,恍惚之间的微笑,渺茫而清晰的方向。
我对他说:我知道,总有一天还会见到你!
我站在那里,繁花盛开,只是为了让他经过之时,眼目愉悦,心灵安宁。
清晨,我醒来,然后离开。
他永远在行走之中,不会为我停留,就像当初的离开一样。
初冬的空气,已然有了凛冽的味道。
抬头看见天空中,有一丝丝的云,牵牵绊绊,可是我心里,却了无牵挂。就像当年,我自他手底重生。
空荡荡的车站。公车刚刚离开。风在身边穿梭。天气很冷。突然之间,觉得错愕,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就那样站着,不动。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又看见了那爬满山墙的爬山虎,有着剧烈旺盛的生命,油绿的叶子,四下蔓延。女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而生动,非常美,非常美。这样的画面,在他的家里,占满了整整一面墙。
这样的完满无缺。
我想我该回家了,至少,该回去看看那些爬山虎。纵然在冬季,它们似乎也不会枯萎。
(终于写完了,只觉得满心欢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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