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那一年我身高154厘米,懂得一点人事儿,但懂得不多,不够多。
我的好朋友羊毛儿、英子她们都比我懂,这一点我早就知道。英子是有男朋友的,也发生过一些事情,但她们俩不会告诉我,她们可能觉得不应该告诉我,我或许理解不了――她们压根就觉得我还是个“小东西”,不屑于同我分享甜蜜的眼泪。
刚上初一的那一年在平房教室,教室前面挖了一条深沟,我有时候会从沟的南面跳到沟的北面,乐此不疲,似乎也掉进过沟里,但没有人笑我,一起跳来跳去的还有好几个人。但羊毛儿和英子不跳,我不记得她们在干吗。
初二以后搬到了楼房教室,但有的班级搬到了楼后的平房。它们叫11、12班,是两个差生班。我还记得我在走廊的窗户里,看见他们课间都站在平房门口聊天,一个最疯的女生突然大叫了一声,冲进男生堆里,这一幕让我感到吃惊。
学校里经常有很多传闻。比如,一个女生和另外一个女生,在校门外打起来了。校门外、马路对面是大田,印象里经常是荒芜的,田垄沟里长着蒲公英。男生和男生打架很常见,男生和女生打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两个女生打架确实有点动物凶猛。据说,两个人就在大田里扭打,还是事先约好了的,后来两个人身上都滚满了泥土,像从田里长出来的植物。当然,她们一定是差生班或普通班的学生,我不认识。
座位离我很近的大头应该是去差生班的,但他没有去,好像是家长和学校有点什么关系。上到初二的夏天,大头经常告诉我他头一天打麻将又赢钱了。有一天,他让我提醒他下学前要做一点作业,他当时不能做,他先要睡两节课。第二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上过课。当晚,他直接被警察抓进了工读学校。
一段时间以后,工读学校的大头给我写了封信,他说他晚上经常睡不着,他想念同学,有时候会哭。他也给班主任写了封信,但我们都看见,班主任没有拆开,直接扔到楼梯上的垃圾道里了。我带头给大头写了回信,但有人告诉我说:班主任很不高兴。更有人弄不明白,为啥大头单单给我写了信,虽然那封信是想念同学的信。我觉得那时候的大头其实没有班主任想像得那样十恶不赦。我也觉得,大头把我们都当成了同学――虽然,他已经失去了和我们做同学的资格。
有人说:大头和他哥哥姐姐在西郊是“有一号”的。“有一号”的意思是因为很流氓很草莽所以很出名。听到这个我很惊讶,我一直觉得他除了上课睡觉之外没有特殊的地方。据说,大头后来成了职业小偷,专门负责4路公共汽车。后来另外一个做职业小偷的刘傻同学曾经不服气大头的名气,号称要去“会会”,大头说:“你厉害,你厉害,改天你请我吃饭吧。”然后握了握刘傻的手,转身走了。刘傻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表已经没有了。
同学们后来谈论起来,都承认大头是很聪明的,因为大头永远只做小偷,偷到警察都和他很熟的地步。刘傻在作贼的职业规划上太急于求成,他后来干了件大事,到现在还在监狱里。但大头现在过得挺好,有了房子和一点生意。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头是看见他过马路,两条长腿一蹦一跳,很高兴的样子,脸上是我所熟悉的“同学的灿烂笑容”。我正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他脑门上印了块太阳光,好像顶着一枚金色的铜板。
他们经常在塑料皮的本子上抄一些东西,有些是歌词,有些不是。英子有歌本,她有时会教我唱一些新歌:“时光留不住,春去已无踪。潮来又潮往,聚散苦匆匆。往事不能忘,浮萍各西东。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当然,有一次我们还吵了一架:她认为她本子里的某一首诗是描写崔莺莺的,我说不对,那是红楼梦里惜春的判词。她噎了我一句,到今天我都记得。英子就那样的脾气,总是觉得自己特别有理。而且,她与其是在维护崔莺莺,还不如说是维护一个叫西厢记的爱情故事。
相比之下,羊毛儿脾气很温和。她有时候会耐心地给我修理手指甲,还告诉我说:吃饭的时候别老把菜汤弄前襟上。我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前襟上有菜汤的痕迹。羊毛很好看,也特别爱干净,英子也很好看,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但我想不出当时自己是不是好看。我对自己的长相还没有明确的概念。
后来,我也知道有人在“追”我。他经常在课间的时候,挤到我座位附近跟别人聊天,顺便和我搭讪几句。有时候我也想,他会不会以后成为我男朋友呢?想过之后自己很惶恐,但还是会想。终于,他向我借书,我随手把正在看的刘湛秋翻译的普西金借给他。还书的时候,他咕哝了一句:“没啥意思。”我心里的沙塔立刻坍塌成一大片沙漠――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不是三毛的撒哈拉,是在人的心里。再后来,他竟然礼尚往来地借给我一本书,书名叫《侠客行》,这是我唯一看过的武侠小说。其实也是给他面子,草草地翻了两眼,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在翻书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不能做我男朋友,绝对不能。下了那节课,我就把书还给他了,表情平静。
同桌尹航跟我关系很好。主要是他的脾气比较好,我欺负他他也总是眯缝起眼睛笑。2004年我再次见到尹航的时候,他还是那种笑容,一点都没有变。我去上高中的时候,尹航去读了培养火车司机的技校。
初中快要毕业的那些日子,是学校最乱的时候。绝大部分同学就此结束了学校生涯,他们要“走上社会”了。这时候,羊毛儿私下对我说:“你注意点,有人说你跟尹航如何如何……”那时候,班里好像已经有不少人在“如何如何”了。羊毛儿的话让我特别生气,看见我急了,羊毛儿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后来,我找茬跟尹航撒气,弄得他莫名其妙。但尹航不会真生气,他永远都是好脾气。我还记得他爸爸是音乐教师,也是好脾气的一个人,但他没有妈妈――他父母离婚了。所以,欺负尹航之后,我偶尔会觉得后悔。我觉得尹航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同桌。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也被他们带得不好好学习了。尹航给我买来特别大的草稿本,纸张轻薄,我撕了本子,一条一条地,再折成“竹蜻蜓”的样子,然后从三楼的窗口扔出去,纸蜻蜓一扭一扭地向上飞,飞过楼顶,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后来,很多人都这么做,楼下的纸片已经像下过鹅毛大雪一样多。等我再次向窗外抛洒一大把纸蜻蜓的时候,看见初夏的阳光底下,正站着黑漆漆的孙校长。我冲他笑了笑,继续看着纸蜻蜓被气流托起来,飞向那艳阳高照的天地。
初夏的时候蒲公英正好开花,黄的、白的、黄白的,鲜嫩多汁地踩着田埂向上挺出花托,再过些天,花朵就变成圆绒球,数以百计的种子像纸蜻蜓一样飞向那艳阳高照的天地。每次我想起那两个正在发育的女生在大田里扭成一团的时候,就会想起蒲公英。心里想:在通往长大成人的路上,没有比这个场景更幽默的了。
蒲公英花开花落。太阳步伐矫健,来来往往,照耀大地阡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