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家单元门口,有一把破木头椅子,是那种我小时候家家都有的、带靠背的木头椅子,很破,木头色。风吹日晒,油漆全没了,不知道以前什么颜色。好几处都靠着铁丝缠巴加固,能坐。
最近我几乎每次回娘家,都能遇到苏大爷坐在椅子上观看过往的人。苏大爷70多岁,是我娘家邻居,也是我父母的同事,他们有半个世纪的交情,他是看着我长大的。
苏大爷挺爱说话儿,凡是进出单元的人,他都要搭上几句话儿。
以前常坐在椅子上观望路人的是李大爷不是苏大爷。苏大爷可坐不住,骑着那辆15块钱买来的哪儿都响的N手小20自行车到处溜达,买菜、帮邻居带菜;买米、帮邻居带米;买烟、帮邻居带烟……
有一段时间没看见李大爷了,椅子上坐的人也变得不固定。我妈来电话说李大爷走了,挺突然的,没受什么罪。
后来苏大爷成了那把椅子的常客,一只胳膊打着石膏坐在那里。我妈说他在买东西的路上被一辆汽车刮了,胳膊骨折,肇事车逃逸。苏大妈一边粗声大气地埋怨他,一边三天两头地带他去医院看病。苏大爷吊着一只胳膊,“祥林嫂”似的逢人便把这起交通事故从头到尾讲一遍,最后再把司机骂个狗血喷头,我都听了好几遍了。肇事车最终也没有找到,苏大妈8块钱把小20卖了个N+1手,不许他再骑车。
胳膊好了以后,苏大爷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话密了,变得爱管闲事了,管得还有点不分青红皂白,我多次看见他脸红脖子粗地跟别人嚷嚷。劝架的人不劝他而是劝对方:别跟他计较,他糊涂了。我问我妈:苏大爷糊涂了?我妈说好像有点。
我没看出苏大爷糊涂,他每次看见我都亲切地叫我小名:“旺丹回来啦!怎么没带薄荷?”苏大爷喜欢我也喜欢薄荷。薄荷小学在外婆家上,中学寄宿以后苏大爷见她的次数就少了很多。
又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苏大爷,我妈说他脑血栓住院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正好我一个人回娘家,苏大爷老远就喊:“是薄荷吧?薄荷一个人来啦?你妈怎么没来呀?”我走近了对他说:“苏大爷,薄荷在学校呢。”他非常固执:“薄荷都长这么高啦?多快呀!”“苏大爷我是旺丹!”苏大爷疑惑地看看我:“这孩子长得多快呀,快跟你妈一边高了。”我也看着苏大爷,发现他更老了、更瘦了、眼睛也更混浊了,混浊得让我吃惊。
进了门我一边换鞋一边还沾沾自喜:难道我真显得那么年轻?苏大爷居然把我当成薄荷。
歇了一会我陪我妈出去买菜,苏大爷见了特开心:“薄荷长个了,比你姥姥还高了。”我刚要解释,我妈轻轻拉了我一下,对苏大爷笑着说:是啊,是啊!然后扭头悄悄告诉我:顺着他说吧,这次出院回来,他真的糊涂了。
有一次我和老吴一起回去,苏大爷高兴得连比划带说:“薄荷长个了,都快追上你爸爸了。”有时候还关切地加上一句:“快紧走两步,你姥爷刚上去,可能还没关门呢。”
有一次带薄荷一起回去,薄荷走在前面,路过苏爷爷身边鞠了一个躬:“苏爷爷好!”苏爷爷目光迷离地点点头:“哦。”看见走在薄荷身后的我,他眼前一亮,开心地笑了:“薄荷来啦,又长个儿了!”一瞬间眼睛似乎显得不那么混浊。
苏大爷执著地把我当成薄荷,是由于他已经认不出真实的薄荷,幸运的是我家其他成员并没有发生错位。我不再解释,我不忍心让他疑惑,不忍心让他目光迷离,不忍心看他混浊的眼睛,我喜欢看他开心的笑脸,于是干脆改了称呼,叫他“苏爷爷”,我来扮演薄荷。
于是楼门口经常出现这样一幕:我鞠个躬:“苏爷爷好!”苏爷爷说:“薄荷来啦,又长个了……”我是这出戏里唯一的演员,苏大爷是我唯一的观众。
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想起那个消失了很久的旺丹。我期待奇迹出现,期待有一天他能认出我,让我扮回我自己。虽然这个希望很渺茫我依然期待。如果苏大爷执意要把这出戏看下去,不可能再想起我,那我就一直演下去,我希望永不谢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