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爱情。
对于胡双成这种年纪、这种阅历的人来说，说“我爱你”倒不如“我要你”、“我要你也要我”来的真切。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爱到血液凝固、爱到灵魂出壳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双成一直和康仪青有完整的婚姻生活，那麽这时候大约正是他的心灵需要“皮炎平”的时候。而今，胡双成却饶有兴致的看百姗坐在自己对面吃饭，陪百姗去买衣服，帮百姗作仰卧起坐，看百姗抹上那种恐怖的绿油油的面膜┅┅。
双成闲来算计比较了一下，总觉得百姗并不真“要”自己，至少不象自己“要”她那麽强烈，不然怎麽结个婚就这麽费劲儿呢。自己是因为百姗离的婚，离婚之后呢，按说就是新出炉的黄金王老五了，有田有地有车有房的一个靓仔啊，多少喜欢现货的小MM都冲自己笑呢，还有不少年纪相仿的女客户秋波流转呢。百姗一个过了三十的老姑娘，也没几分姿色，还拿了自己的糖，自己就这麽上赶着，这麽五迷三道的，唉，命啊！
也比较了，也算计了，也遗憾了，双成还是要和百姗好好的过下去。百姗不爱说话，但是当百姗温柔安静看着他，他就什麽都不抱怨了，乖乖的认命了。随着小豆儿一天天的长大，就更不同了。那股奶香，那股尿骚，是与二十多岁生侃侃时完全不同的平实和安稳。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对百姗而言，这就是“爱”了。百姗一定要和双成过好，好到白头到老。因为百姗也是特算计的人，比这个中关村的生意人还算计。一辈子的好赖都是自己做主，她一向把自己的东西看的紧紧的，不白占便宜，也尽量少吃亏，从来不丢东西——从来也没什麽东西属于自己啊，哪还禁得住丢呢。自己的命简直是拣回来的。百姗在梦里都在想，双成，让我拉着你的手吧！其实，她也一直想和双成结婚，但她骨子里是个既悲观又理想化的人。她总想，结婚之后，双成还能当自己是个宝吗？而且，自己孤独惯了，怎麽应付这三姑六婆、七荤八素的婚后生活呢？
百姗和双成是元旦结的婚，过了元旦连眼皮都没眨几下就进了腊月了，马上就要过年了。百姗自去年八月休假以来，一直没大管店里的事，peter找了一个助手，表外甥女小平每周向百姗报两次收入。有了小婴儿，还有一大家子人，百姗的心思怎麽也专注不起来。观里的蛋糕房又多了几家，她心里暗暗发愁，甚至想把“麦香蜜语”卖掉，开一个卖婴儿用品的小店。当然只是想想而已，百姗怎麽舍得呢！
龙禧街上的门面换了几家，一间酒吧改了童装店，隔十几米的那个网吧改成了包子铺。古色古香的黑匾上四个大金字——“孙婆老店”。百姗看着招牌直发愣——回龙观才几年的时间，这店倒敢称老店？！再说自打明朝刊印《水浒》以来谁家的包子铺敢姓孙？——有胆色！小辫儿跑来说：“照顾照顾孙婆的生意啊，那是我们山东老乡！”百姗笑说：“呵，都是邻居互相照顾吧。”其实百姗想：“呸！谁照顾谁啊？把我的生意全抢走了！”
“孙婆老店”生意挺红火的。店里的包子确实不错，馅大肉香面筋道，连蒸笼都是从四川新进的，有股竹子的清香。那个“孙婆”一点都不老，才三十多岁的样子，一把长发，用两支老银筷子一别，筷子上还挂着细链子，穿件古铜色香云纱的小棉袄，乱有风韵的。看不出来历，似乎不是餐饮业出身，名片上的名字更拽——“孙七七”！她家的粥很稀但是很热乎，小菜量少但是新鲜。每日里顾客盈门，玻璃门一推匾上的金字就一闪┅┅。一闪一闪的，闪的百姗心如刀铰——好多顾客都不买面包买包子去了！百姗心里憋着劲儿，打点精神在岁末酬宾上。
“麦香蜜语”在春节给老顾客准备了贵宾卡和福饼袋。
小豆儿在过百日的时候，百姗想给老顾客送些礼物，因为忙就没做。这回百姗专门定了模子，是可爱的小脚丫——小豆儿出生时的脚印。脚丫型的饼干烤出来，装在印着红色福字的白布袋里，扎上红绸带，看着即乡土又喜气，每天50袋都不够送。不少客人也想在自己宝宝百日和生日时大量定制这种手制粗坯饼干。百姗高兴，就又作了几个模子，原味“小脚丫儿”、海苔味“蝴蝶结”、黄油味“狗骨头”、芝麻味“肥猪头”大受欢迎。店里人气好起来了。百姗的心情也亮堂起来了。
百姗自己也迷恋这些看上去粗粗喇喇的大饼干——不象超市里卖的那麽精巧，有特别的手工味道，有时还可以看到清清楚楚的手指印。百姗边做边想，小时候，过春节的时候都是爸爸带着自己做馒头，蒸够一春节吃的。馒头压扁作成“小胖手”，完整的大料瓣沾点胭脂色印到“手背”上┅┅；馒头揉圆用剪刀剪出耳朵，作成“小兔子” ┅┅；爷爷奶奶炸排叉、炸素丸子┅┅。百姗忽然想吃素丸子了。
百姗妈把丸子的事包下来了。不到腊月二十三，她就在厨房里大张旗鼓的做家乡菜——糯米丸子、八宝全鸭、鸡汤鲶鱼。什麽费劲儿作什麽，什麽油腻作什麽！百姗最恨糯米丸子了，米要泡，肉要剁、团成团儿，还得炸，裹上米慢慢摇，然后蒸。厨房里天上地下全是葱花、姜末和料酒。小何没工夫给小豆儿做果汁，哭丧着脸捧着盆摇丸子。作着费劲还不算，作完了大多数送给公园里认识的邻居尝手艺，剩下的放到冰箱里冻起来——还不吃新鲜的。
百姗自己生了孩子，慢慢理解作女人、作母亲的心了，不象以前那麽针尖对麦芒，大事小事都忍着顺着，简直把张王氏当成自己的亲妈了。当然，就算是亲妈也得采取“猫头鹰”战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必须的。
家里太乱了。百姗清净了小半辈子，现在忽然热闹的跟过年似的，平常都跟过年似的，更别说真正过年了。双成的父母来了，百姗妈自居为主人，热情的待客，热情的邪乎。重恩对小婴儿兴趣有限，对侃侃兴趣最大。侃侃到了最淘气的年龄，开始花样百出的淘气，被爷爷纵容溺爱着。玉竹一来就抱着小豆儿，小豆儿沉，抱一会儿又说自己犯了腱鞘炎，让小何帮她揉着。百姗总想抱着小豆儿躲在一个房间里，把门关起来，又怕公婆觉得自己没礼貌。还得跟婆婆学炒菜，自己婚前不是只会煮碗面吗？婆婆主动教自己几手，百姗还得表现的兴趣盎然，一间厨房，有时挤着四个人，倒不能按时开出饭来。最高兴的是双成，双成好热闹，强烈好热闹，百姗眼里的兵荒马乱，在双成眼里是幸福满溢、无限春光┅┅。
小豆儿会笑了，会认人了，忽然侃侃说：“快来看，他长牙啦——。”哪有？是奶沫啊，小豆儿才5个月大啊！
春节了，从腊月二十三，观里的爆竹就大张旗鼓的响起来了，不但观里的大人孩子放得热火朝天，城里人都开车跑这远郊区来过瘾。街边到处都是红纸屑，寒风吹着纸屑满地飘，让人快乐的心疼。
年三十，烟花爆竹更是成了灾，整个回龙观象个火药库，两条大街都不能走人了。以前百姗独住的时候根本不敢出门，只能站在阳台上看热闹，吸着鼻子闻那股硫磺味儿。今年家里人多，屋子里重恩、双成、姐夫三个人在和侃侃打扑克。百姗妈忙活了一天回去睡了。玉竹在电视机前等着李什麽江的独唱。
百姗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想叫双成一起出去走走又不好意思。侃侃虽然想出去玩，但是昨天剪了楼上的狗毛，今天上午又用爆竹炸了楼下本田的玻璃，挨了一顿揍。手里攥着扑克也不敢提出去玩的事，只等着爷爷向爸爸发令，再把阳台上的“500响”抱出去。
百姗站在阳台上，把窗户关严了，给杨贵儿打电话。
“贵儿，忙什麽呢？总没你的电话？”
“我啊，打麻将啊，来了半年，置地广场才去了一次。每天陪婆婆去黄大仙烧香，然后就是打麻将，我现在不用看牌了直接摸！百姗，我现在俗啊！哈哈哈┅┅。”贵儿笑得嘎嘎的。
“你——全天打麻将？”
“可不！我孝顺啊！再说，香港人谁不打麻将啊，他们动手不动脚，才得香港脚呢。打的我手指头都粗了，不过老简给我买了几个新戒指哪。你呢，平常玩什麽？”
“玩？我哪知道什麽叫玩啊，每天弄孩子照顾店里，还被我妈折磨，还玩？”
“你来看看我吧，给我带点小米来，每天的皮蛋粥难受死了，我妈寄小米来用邮政包裹，你用联邦快递给我寄点来——。”
“联邦快递寄小米，造孽啊！”
“哈哈，嫁了人你更抠啦——”
“哈哈哈，贵儿，钟响了，新年快乐！”
“百姗，快乐！”此时百姗看着手表，并没听见回龙园的钟声，也许被爆竹声给淹没了。窗户关的这麽严，还是听得到外面惊天动地的雷爆，连杨贵儿都问：“嚯，这麽大动静？你们回龙观成伊拉克啦？再见吧，我婆婆叫我啦┅┅。”挂了电话，百姗想在阳台上砸一个啤酒瓶子，求个“岁岁平安”，但是一个人有点不敢出手。
“新年好！”双璧走到阳台上。
“大姐，新年好”百姗忙着给双璧拉椅子，阳台上将坐下两个人。百姗和双璧互相笑笑——没想到两个人成了一家人，在一起过春节了。
“妈妈的脾气越来越怪了，我真担心她。”
百姗不好接口，今天上午玉竹和重恩为侃侃挨打的事吵起来了，怎麽劝也劝不住，年夜饭险些都不吃了。百姗也觉得婆婆有些过分。但是百姗不好劝——玉竹不喜欢百姗是侃侃都看的出来的。不喜欢的原因呢，据双成说，是因为张老太太和胡老太太说，虽然胡家小伙儿为张家姑娘离了婚，但是张家姑娘不想和胡家小伙儿结婚，是胡家小伙儿死契白咧的。胡老太太问问细节，更生气了。原来张家姑娘只想要个孩子，自己差点不知道有这麽个二孙子！最可气的是，张老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努力表现的是谴责女儿的不懂事，可那表情明摆着说张家闺女是靠自己不靠胡家小伙儿的，所以别想欺负她。把百姗气的和双成说：“可恶啊，‘沟通’、‘沟通’！这些老太太天天“沟通”什麽呢？不‘沟来沟去’的还不乱呢！”
百姗一想起这事就觉得是头上顶个“麻雷子”。双璧不知道百姗忽然沉默的原因，说：“嫌吵吧？有小孩的家庭就是不一样，以前仪青也不喜欢凑热闹，他们三口吃了饭就回家了，不会在一起待这麽久，现在有了小豆儿，你们这里房子也大，爸妈高兴的舍不得走。还是有孩子好！”
百姗看着她，心里有好多话想和大姐说，又不知怎麽说。
“我以前在妇科，看够了生孩子的大呼小叫，看够了，决定不要孩子，后来想要了，又没有了，你姐夫身体不好，家里看电视的声音都小小的，家里安静极了。”
百姗心里酸酸的，低声叫着：“大姐！”
双璧很大方的向百姗眨眨眼：“所以，侃侃放着寒假，你让他到我们那里去住些天，你姐夫和他玩倒是很高兴的，也许我们会收养一个孩子呢。”双璧点了一支烟，“刷”的拉开窗户。花炮声镇天动地的响着，汽车的警报器一片狂叫，半空的焰火映得人脸红彤彤的。院子里的红灯笼挂成串儿，向楼下望去，邻居们抱着、抬着一箱一箱的“弹药”走出楼门，小区门口满满的挤着看热闹的人，远处的马路成了新年狂欢的“火线”。
这时候，回龙园的钟声真的响了，原来百姗的表快了两分钟。漫天的烟花此时也达到最高潮。百姗摔了一支啤酒瓶，清脆的玻璃声让双成放下牌来看：“怎麽了怎麽了？别剌手——。”侃侃追过来说：“爸，咱们——放去吧！”
百姗笑了，在心里许了个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