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其心悄兮。
月出皎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他自小读圣贤书,诗三百熟记于胸,唯独读到陈风中的这一首《月出》,每次都会掩卷黯然。
其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
似乎每一句都预示了哀叹而无望的结局。
她来的时候,总是站在门口,用白玉般的手指挠着头上的一绺儿青丝,微微偏着头,含笑问他:三郎,今日可曾用功读书?
月光就这样洒在她的身上,那件火红的石榴裙也浸染了淡淡的银霜。
月出的时候,她就会踏月而来。
月光之下,看她款款的从远处走来,步履轻盈,好似一片飘飞的枫叶。
在灯下看她,又是一样。
浓密的刘海儿下面,秋水一般的明眸,是幽深的潭水,而他只愿沉溺其间。
他看她,千遍万遍皆不够。
他读书的时候,她为他研墨、铺纸,为他在屋里点一支淡淡的素馨,香气似乎自很远的地方飘来。
然后,就坐在他对面,贞静的刺绣。
一方白纨,疏落的玉兰花,细密得几乎不可见的针脚。
这是为他绣的手绢,因为她的名字叫“兰”。
等他读倦了,她就摆好棋盘,与他对弈。
纤长的手指,执起棋子,微微皱起眉头,然后抬头看看他,狡黠的笑了,一抿嘴,下子的时候,往往让他惊异于她的灵彗细密。
输了的时候,总是噘起嘴,问他:三郎,你赢得是否开心?下次我也要这般的开心。
浓浓的鼻音,像孩童一般的娇媚。
千般好。
只是月落日出的时候,她就要走。
轻盈如风,他留也留不住。
伸手拦她的时候,每次她都能从他的指间滑过,连衣袖也不曾让他碰到。
留下满屋的孤寂给他。
直到下一次,她踏月而来。
她望望窗外,茜纱上的竹影正渐渐淡去,东方很快就会发白,于是起身:三郎,明日我再来看你,莫要忘记,明日,你须让我三子呀。
这一次,他却比她敏捷,堵在了门口。
她惊讶地看他。
我不让你走!留下来,好不好?
三郎,你忘了当初你我的约定吗?
他摇头:可是,你留下,不好吗。我会待你很好,今生今世,决不负你!
她的眼睛里有阴云飘过,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过了很久,她方抬起头来,伸手把他拉到桌前的菱花镜前。
是他第一次触到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没有温度。
三郎,你看。她唤他。
红烛之下的镜子里,他看见自己不解的样子。
他笑了:怎么,镜子里有什么呢?
三郎,你好好看看,就会明白。
镜子里还是他不解的样子。
他听见她几近嚅诺的声音:你看见我了吗?
两个人并排站在镜子前,而他却只见自己,不见她!
这就是谜题的答案!
他猛的回头,看见她苍白的脸,泪交于睫。
踏月而来,月落之时离开,没有温度的指尖,没有影象!
你怕吗?
她泪光莹莹,抽身要走。
他猛地抓住她,揽她入怀,喃喃自语:不怕,不怕,我从未怕过,兰儿。
没有温度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如秋叶。
她的眼泪无声滚落,冰凉的,滴在他的颈项之间。
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怜惜她,爱恋她,不管她是什么,他只知道,她是他心里最甜蜜的影子,是他日日思恋成疾的女子。
他捧起她的脸,泪痕斑斑,可是丝毫不掩清雅秀丽。
告诉我,你一定会有办法,无论如何,我只求和你长相厮守!
她望向他的眼睛,决绝的,没有半分恐惧,回还。
她安心了,他不怕,不嫌弃!
三郎,一年之中,你须每夜和我在一起,只是不可见我。一年之后,我们便能日日在一起了。你能做到吗?
能!他坚定的点头。
倘若你不守承诺,今生今世,就永不可相见了!
于是,每夜,他屏息烛火,用黑纱遮挡月光。
然后听见她轻轻地推门进来,没有声息。
每夜,他都揽她入怀,她的身体依然冰冷如雪。
她连声音都没有,他就喃喃的讲给她听,他们的过往,他对她的爱恋。
黑暗中,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极欢喜。
清晨的时候,他会在枕边找到她的几根青丝,又细又长,软软的牵绊他的心。
半年以后,她的身体渐渐地温暖起来,她开始有了细细的笑语。
每当他讲到从书上看来的笑话时,她就会伏在他的肩上,格格格地笑个不停,让他的心砰然而动。
一年之期很快就要到了,而他想见她的心越发的强烈。
快一年了,他都未曾见到她。
金步摇,石榴裙,白纨袜,凤头鞋。
眼波流转,娇俏妩媚,在月光之下,甜蜜的叫他:三郎••••••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其心悄兮。
直到有一个晚上,她伏在他耳边欢喜的说:三郎,还有七日,我便能同你日日在一起了,你欢喜吗?
欢喜,当然欢喜。
他抱住她,软玉温香,吐气如兰。
那夜的月光分外皎洁。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还有七日,还有七日。
漫长的等待他也等待了,如今就在眼前,他反而心内如焚。
他想起自己的承诺,可是真想见她啊!
身旁的她,正沉沉地睡去,鼻息酣然。
他的心里像有一根草,不断地撩拨,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想了又想。
于是,
他悄悄地起身,一步一回头,深怕惊醒她,半天才走到窗前,挽起低垂的黑纱。
月光如水般照进来,清辉满地。
他回头,看见了卧榻之上的她。
月光之下,那具女体,上身已然成形,是她娇媚的模样。
而下身,却是一具白骨,皮肉在白骨之上扭曲着,翻滚着,痛苦万状。
他听见自己惊悚的叫声,正要掩口,可是晚了。
一切皆晚了。
凄厉而绝望的声音!
自月光之下响起。
等他奔过去,要抓住她时,她已经不见了,就像当初连她的衣袖也不曾碰到一般。
他昏厥过去,久久不愿睁开眼睛,他告诉自己:是梦,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的指尖触到了软滑的丝绸,猛地睁眼,一方白纨在他的手上,疏落的玉兰花,“兰”,是她的名字。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能看见月光,
清辉满地,皎洁明亮,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背叛了自己的诺言!
那一方白纨,他日日带着,日日看着,泪流满面。
有时候他痴心的想:会不会有一天,当月光皎洁时,有一双白玉般的手,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其心悄兮。
月出皎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六朝人的志怪,在今天读来仍然楚楚动人。在那些简洁的文字之下,看见爱恋,看见背叛,看见生生世世的无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