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师母因为家道中落,亲戚之间也很少走动,平时可以说话聊天的人极为有限。偶然间遇到了杨双吉,便有三分投缘,七分好奇,暗自里觉得偌大的李家巷,进进出出的人中间,也就她还能算上是自己的同类。两个人渐渐地走得近了。汪师母几乎每天都要到杨双吉这儿坐坐。杨双吉这个人淡淡的,说话淡淡的,笑容淡淡的,虽是待人客气周到,但那态度也是淡淡的。可汪师母却看出杨双吉的这份矜持里有一种说不清的贵气,她平时看惯了别人的笑脸,偶尔有这么一张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脸,反倒激发起了她的亲近之心。
杨双吉对汪师母格外的客气,客气里带着生疏,话也是说半句留半句的。汪师母一般吃过午饭,小睡一会儿,就找杨双吉说话解闷。杨双吉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陪着她闲聊。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汪师母说得多,杨双吉说得少,只在某些地方插上一两句,起到个起承转合的作用。她们两的聊天像流水一样,起初之时不过是涓涓细流,慢慢地也汇流成河了,逐渐的深了起来。汪师母是不信外间对杨双吉的传言的,那样平淡的过去哪能造就出这样的女子?在言谈间她略微试探过杨双吉,不过,杨双吉聪明且敏感,不想说的,一句也不会多谈,蜻蜓点水一般就滑过去了。在有些事情上,汪师母想进一步,她就退一步,而且退得不露声色,不着痕迹,不会给你难堪,但是也不让你靠近。
不过,汪师母和杨双吉之间还是有贴心的时候。每次谈起旧日的时光,谈起那些再也不复的生活,两个人总是在感慨中生出格外的亲近来。汪师母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做姑娘时的光景。她生在锦官城里,她的日子也是锦上添花的日子。胭脂、香粉、头油、首饰、衣服,哪一样不是美轮美奂?众星捧月,把人装扮得像盛开的花朵一样。闲了的时候,坐了轿子,跟着母亲去听戏,戏园子里也是姹紫嫣红,那种热闹让五脏六腑都暖了。她同杨双吉讲起胭脂的制法,多么的繁复,可也只有经过这样繁复,制出的胭脂膏子才能匀出芙蓉一般地面庞;讲起手帕上的花,针脚细密的几乎看不出来,在透明的白绢上,反面和正面是一样的光鲜整齐;她还讲当年戏园子里的盛况,一张脸,转过来是这样的,再转过来又变成那样的了,真是花样百出啊。这些如今都没有了,有也是走了样的。人的心变了,再也陶制不出那些好东西了。汪师母和杨双吉回忆着,感慨着,那些过去的时光是有颜色有温度的,两个人的心渐渐地被唤醒了,却又迷醉在甜腻温暖的白日梦中。
有一次,汪师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杨双吉你还这么年轻,模样又生的这样好,没有想过再找一个吗?我来给你做个介绍好不好?杨双吉低了头,说:我是伤了心的,再也没有这样的打算了,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就挺好。汪师母想了想,说,一个人过,日子到底还是艰苦了些,看看你的手就知道,想来以前也不是捻针拿线的吧?要是有个男人,能指望能依靠,那日子也是有滋有味,有恩有义的。杨双吉轻轻地笑了:汪师母,你是个有福的人,自然是不会知道,我可是明白的,那恩和义不过就是一同受苦,共患难而已,我如今自己苦也就够了,再不想找个人来苦上加苦了。汪师母听了这话,竟愣住了。
中午有个邻居来看病,耽误了一会儿,杨双吉正在吃午饭,汪师母就过来说话了。桌子上只有两个简单的小菜,一个青炒的苦瓜,一个豆腐汤,还细细的切了一小碟大头菜,拌了点辣椒油在里面。虽然清淡简朴,可是绝没有半分的寒酸,反而有点去芜存菁的味道。汪师母细看那些碗盏,暗暗吃惊。如今已经很少看到这么细致典丽的骨瓷了,细巧的金边,画着玉兰花的图样,清清朗朗,不蔓不枝。汪师母不禁脱口而出,杨双吉你可不是一般人,我早看出来了,你一定是有来历的。
晚上杨双吉坐在镜子前,想起汪师母的话,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虽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却早已是暗换了流年。她心生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声声都是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这才多少年?于她却是沧海桑田,换了人间了。透过氤氲的云气,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曾经的过去,桃花扇一般,浓墨重彩,酣畅饱满,有着绰约的风姿,如今看来真像是海市蜃楼啊,远远地在那里招摇着,喊她唤她,牵引着她。除了回忆,什么也没有剩下,那些光和影,热闹和荣华都悄悄地退去了,留给她的是淹没在人海中的,没有任何特征的李家巷里的一间小小的屋子。她站在不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中,这么尴尬冷清的,四周都是庵堂青灯的味道。有谁还认识她呢?当年的杨家大小姐,杨家场里最有名的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