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师母吃过晚饭,坐在院门口的桂花树下,摇着扇子乘凉。毕竟是晚上了,暑气渐渐地退去,偶尔有一缕缕的风,夹带着幽微的花香,轻轻地吹动她月白的衫子,很是惬意。汪师母最喜欢这个时候的李家巷,不像白天,进进出出的人,乱得慌。
成都省里有数不清的巷子,李家巷就是其中之一。汪师母的家在李家巷的最顶头,单独的一进小院子。红漆的大门,黄铜的门环,门口还有一对小石狮子。以前这里曾经是前清某举人的公馆,两层的小楼,栏杆上还雕着花,房间虽然不甚宽敞,可是却透着精巧。院子里种着桂花树,旁边还有一株栀子,碗口大的花,雪白喷香。这在李家巷里算是头一份了。换了这里的任何一家人,能有这样的院子里都是天大的福气。可汪师母是断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的,她总是慨叹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早年间,汪师母的家也算是成都省里数得上号的富户。虽然不是父母跟前最得宠的女儿,可身边也是小丫头、老妈子一大堆。后来嫁了汪先生,虽说衣食无忧,但总比做姑娘的时候差远了。汪先生先前在报馆上班,笔头功夫相当了得。解放以后,也就退了,在家里吃老本,幸而家底还算殷实,并不怎么为生计犯愁。整天和旧时的一班朋友泡茶馆,听戏,闲散悠哉得很。
汪师母四十岁,比汪先生足足小了十岁。夫妻两结婚多年,也一直没有孩子。汪先生没少为这个和汪师母怄气。原本汪先生是打算在乡下再找一个模样整齐的女子,人都看好了,只是后来因为解放,也就只好作罢了。没有生育的汪师母看上去极年轻,眉眼也长得很是地方,加上一直都是养尊处优,算得上是李家巷里的美人了。只不过这位美人傲气十足,街坊邻居没有一个能入她的眼。
汪师母注意到杨双吉其实特别的偶然。那时是个雨天。成都有很多时候都是笼罩在烟雨之中。那天的雨好象怎么也停不了一样。汪先生出门喝茶去了,汪师母一个人在家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屋子里潮乎乎的,忍不住一阵阵发烦。她推开窗户,本来是想透透气。这个时候,杨双吉极偶然的进入了她的视线。其实,那一天汪师母并没有完完整整的看到杨双吉。她只是看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人,从巷口慢慢地走过来。那身影异常的苗条,走路的姿态也格外与众不同,宛如宋词中的一首小令,通身上下透着一股清秀之气。
汪师母正式见到杨双吉还是在几天之后。下了几场雨,天气骤然凉了,她不小心着了点凉。汪先生说巧了,咱们巷子里刚搬来一个大夫,据说还是个女的,要不请她过来看看?汪师母起先不愿意,后来她突然想到这个新搬来的大夫会不会就是下雨的那天见到的那个女人?汪师母就这么见到了杨双吉。杨双吉到汪家看了看,只说是平常的感冒,不怎么碍事,开了点药。汪师母吃了药,养了两天,也就好了。
只见了杨双吉一面,汪师母的心里就放不下了。她打点了一分谢礼,登门拜访去了。以前汪师母是从来不到邻居家串门的,可她觉得杨双吉和一般人不同,她对杨双吉绝对是另眼相看的。尽管杨双吉衣着俭朴,相貌除了清秀,也没有特别过人之处。
杨双吉是孓然一身到李家巷来的。她好像是天上的雨和云,没有根基,说不清来历,反正说来就这么来了。她租的是一间不太大的屋子,说是学过医,能看点小病,偶尔也做点针线活。后来大家才知道,杨双吉是个年轻的寡妇,丈夫死了,夫家的人容不下她,她带着积蓄到了成都,想找点事做。娘家的一个亲戚帮她在李家巷找了房子,就住下了。
汪师母一进杨双吉的屋子就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这间屋子和它的主人一样,是淡淡的,可这淡绝不是平平无奇,空洞无物的淡,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有情节有内容的淡。屋子里满是娟秀之气,然而又充满了说不清的哀怨。家具不多,可都是上好的桃木,做工也经得起打量。雪白的桌布,雪白的床单,只在角上点缀了几朵花,清雅的颜色,不落俗套的花样。茶壶里泡着菊花茶,有一股清苦之气。桌上放着花绷子,绣的是荷花,一朵开得正酣,一朵却是将残。五斗橱上的黑陶罐里养着几支晚香玉,颜色是淡的,连花香也是淡的。杨双吉把头发盘成一个很低的髻,没有什么装饰,只是在鬓边插了几朵茉莉。漆黑的头发,雪白的花,也显得过于淡了。杨双吉坐在凳子上,低头做着针线活,姿态虽然娴雅优美,可汪师母觉得她的神情是格外的郁郁寡欢,像是画上的娟娟静女,那样的眉眼和姿态,连笑也是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