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认为,《飘》最精彩的笔墨是艾西礼在战争中放假回亚特兰大一段描写。那天,从等待到晚餐,全家人欣喜若狂,郝斯佳也不例外。直到艾西礼和媚兰携手走进卧室,房门在郝斯佳面前关上,她才从快乐的颠峰直坠下来,她才意识到:他是她的。这段叙述铺垫的不留痕迹,对比强烈,结构张弛有度,收尾干脆利落。最后的一句“他是她的”是全文最经典的文字,有余音绕梁的效果。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创作技法的问题。
小说作者米切尔夫人生活在20世纪,其创作的小说却散发着浓烈的19世纪小说的味道。19世纪的小说也呈现出纷繁的流派特色,现实主义、浪漫派,自然主义,心理小说等,不同国家、地区的小说也会打上各自民族的烙印。然而,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说”,说情节,说思想。相比之下,20世纪的小说是“画”出来的,“唱”出来的。也就是说,20世纪的作家更注重研琢创作技法,使之与小说的思想内容浑然一体,就像是件完整的艺术品。对绝大多数19世纪的作家来说,创作技法是盛酒的酒杯。酒杯本身是美轮美奂的佳品,固然不错。倘若是个粗朴的木杯子,只要酒是佳酿,也无伤大雅。因此,即使如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登峰造极的大师,也会在自己的小说里畅所欲言。
米切尔夫人虽然是个20世纪的美国作家,与海明威同时代,却显然没有受到时代精神的影响。这大约是因为她是个感性的作家,是个爱读书,爱思考的郝斯佳。
米切尔最大的长处是观察生活,表达感受。因此,《飘》就像我们写日记,最精彩的文字是感怀。《飘》是以追求真实、客观而著称的。不过我们会发现这个真实依然是有保留的真实。每个人物都会带点脸谱化的痕迹。我们为什么喜欢《飘》,是因为它蕴涵了丰富的情感体验。这虽然得力于作者的写作才华,更是由于我们大家的七情六欲是相似的。《飘》所描写的情感体验使我们陶醉,因为它们是我们似曾相识的。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唯物论、进化论大行其道的年代,读者和作家都喜欢因果相继的,符合逻辑的,实实在在的生活。那个时候的西方人是最自满的,他们征服了非洲、征服了亚洲、征服了大自然,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工厂,市场和游乐园。尽管泰坦妮克号刚刚沉没,世界大战却还没有爆发。那时候的西方人是不会接受失败的,不会正视自己的文化。因此,我们在《飘》里也看到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我们是南方人,我们战败了,但是我们比北方人优越,所以最终的胜利还是我们的。”这种声音无时无刻不回荡在《飘》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塔拉。
就郝斯佳个人而言,塔拉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热爱家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米切尔夫人的塔拉就不一样了。在她笔下,美好的,让她无限感怀的,是代表南方文化的塔拉。这个南方文化的基础是种植园,是棉花,是奴隶。塔拉是什么?塔拉就是一个由奴隶耕作的棉花种植园。南方被征服了,奴隶制废除了,经济的改变,必将使文化也随风飘逝。但是南方人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失败。因此,郝斯佳那样顽强的保护塔拉,使它免于落入北方人之手,为它背上沉重的赋税也心甘情愿,并且把它当做精神支柱。表面看来,郝斯佳的奋斗好像与一般的励志作品没什么区别,其实质却更接近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
米切尔对郝斯佳不顾一切的护卫南方生活的行为无疑是持赞赏态度的。但是,她也客观的看到了南方生活脆弱的,必将崩溃的一面。塔拉是个乡村,一个小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是比较闭塞的,即使是种植园主们,有文化者也属凤毛麟角。一年收成不好,地主就会破产;没有了奴隶,土地就会迅速荒芜。以实际的眼光来看,塔拉除了是郝斯佳的出生地,带给她富裕的少女时代的生活以外,也没给郝斯佳带来什么好运气。她在这里的爱情是失败的;婚姻是草率而不幸的,也是因为交际圈的狭窄,她的婚恋对象只有艾西礼、白瑞德而已。艰辛的劳动和资金投入却换不来温饱的生活。一度,塔拉竟成为她沉重的经济负担。真是得不偿失啊!或者,正因为如此,才凸现出南方人捍卫南方生活的毅力吧。
米切尔的客观使她哀叹,南方的一切都飘逝了。也为我们暗示了郝斯佳与白瑞德的感情悲剧。我们都知道艾西礼对郝斯佳的爱是肉欲的冲动。而白瑞德对郝斯佳的爱是无私的。他爱郝斯佳犹如爱一个任性的小女孩,逗她开心,给她买好吃的,买漂亮衣服(当然,这也是导致他爱情失败的一个因素)。可是,这种爱情的基础是南方上流社会的文化和生活方式。白瑞德所爱的郝斯佳是个与他意气相投的、颇具风韵的、南方上流社会的洋娃娃。
许多读过《飘》的读者都在追问,郝斯佳与白瑞德的婚姻讲究是怎样的结局?白瑞德会不会回心转意?大多数喜欢大团圆的读者都在暗暗希望这个结尾是花好月圆的。因此才有了续作。但是《飘》是一部完整的作品,(这不像《红楼梦》)。它的结局是明确的,就如本书的题目所说的:随风飘逝。
危巢之下,岂有完卵?南北战争改变了郝斯佳,改变了白瑞德,改变了塔拉,改变了亚特兰大,改变了南方的一切。难道只有郝斯佳的爱情能幸免?事情自有其意志,谁都无法改变,哪怕是小说中的人物也不例外。
小说的结尾处,郝斯佳自信只要回到了塔拉,就能想出问题的解决办法,就能赢回白瑞德。可是,在塔拉等待郝斯佳的是什么呢?是她的妹妹,那个憎恨她、厌恶她的妹妹。
让我们再回溯一下郝斯佳的感情生活。她在情窦初开之际就爱上了艾西礼,虽然这是个错误,却顽强的一错再错,就这样物换星移,几变风霜,到了书中重要人物都已青春不再,郝斯佳也步入中年时,才发觉这个错误,大错早已铸就,悔恨为时晚矣!另一方面,当郝斯佳觉悟到白瑞德对自己的真爱时,她对白瑞德油然而生的感情是真挚的;白瑞德对郝斯佳的感情更是真挚而顽强的,不介意郝斯佳结过2次婚,带着2个小毛头,甚至不介意郝斯佳对艾西礼的迷恋。可是,由于郝斯佳对这段感情的长久的漠视,由于白瑞德不适当的冷嘲热讽和谨慎怯懦,这段真爱也因营养不良而日渐凋萎,终于回天乏力。《飘》是一部小说,我们读小说不过用时3、5天,至多数月。我们读书时获得的感情体验是短暂的,因而是强烈的。而书中人物必须要用几年,几十年去体验这段感情,因而是漫长的,相对平淡的,就像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书本、影视剧中的恋爱激情一样。既然真爱未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既然真爱未能促成美好的婚姻,那么它与所谓的错爱一样,也是虚幻缥缈的,也是不真实的。
有关郝斯佳和白瑞德的爱情,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即使在白瑞德狂热的追求郝斯佳的时候,即使在他们的婚姻最甜蜜的时候,他也没有带郝斯佳回过他的家乡,去见见他的父母。我们知道白瑞德的社会地位是远远高于郝斯佳的。他娶了她,共同生活多年,却从不带她回家见公婆,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换个角度来看问题,尽管与艾西礼的感情是错爱。可是,郝斯佳在这段错爱中同样体验到了爱情的浪漫和甜蜜,忧愁与焦虑,这与所谓的真爱又有什么区别呢?到不如说感受是真实的,爱情是虚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