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尘嚣
“远离尘嚣”这个ID引起我注意,是因为当时我手边正好摆放着一本哈代的《远离尘嚣》。不过书我没看,翻译得太晦涩。远离尘嚣写的字,我却耐着性子全看了,因为他矛盾的内心与外在表现。
我一直好奇: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做到远离尘嚣?什么样的行为才能算作远离尘嚣?直到我读到原的故事。
我认识原是在01年的初春。我们在全国23个城市举办大规模的产品宣传活动。原是承办所有站活动的服务提供商,按行话她是我们event的vendor。她个头不高,中等身材,白皙的圆脸,眼神却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笑得弯弯的,柔和而又讨人喜欢的眼睛里流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悍。不知为什么,我看到她后背就汗毛竖立。起先和几个朋友大大咧咧地坐在忙碌的场地中央聊天,见到她,我的目光就不由得追随着她,说话也变得谨慎起来,她让我紧张,尽管她在我们面前讨好地笑着,象所有的Vendor一样表现得总有些谄媚。但我潜意识总觉得她与众不同。
凌是个犀利的女人,双腿交织地坐着一动没动,只是用眼角夹了她一下,算是和原打过招呼。她继续说着闲话。原也不敢离开,一直陪着笑脸在一旁站立着。等凌的说笑到了一个段落,斜过眼打量着原,“你说你们干得叫什么活?”她显然一直憋着气,“都这么半天了,让我们这么多人等着看结果,早干么去了?”越说她的语调越高昂。“是,是,是。耽误你们了。酒店上一家活动撤晚了。本来说好11点就可以开始布展的。”原点头哈腰地解释着,依旧笑着。“那你们为什么不争取啊,每一分钟我是付钱的。”“我们一定把晚的钱扣回来。”“那时间呢?我们的时间,你怎么办啊?”坐在杂乱场地的大箱子上半个多小时的凌,显然一肚子的怒火,连续飞了七、八个城市,谁都烦。“赶紧去做事情,别在我眼前碍眼了。”她不耐烦地把原打发走了。原笑着冲我们几个点点头,转身地一瞬间,我看到她满脸的鄙意和眼角那一丝恨!
会场超乎寻常的火爆,来的客户比预想多了一倍,也超出酒店会场能容纳的数量。椅子早已摆放不下。中国人的从众心里也开始作怪,谁都不肯离去,密密麻麻的人群挤满了屋子。原满头大汗地拉着酒店总经理找到我和凌。“房间人数已经超过警戒人数,不能再增加了。”高大帅气的经理小心翼翼地向我们汇报,“空调已经打到最低,但是因为人太多,室温控制不住,你们得想想办法。”脾气暴躁的凌一听就火了,转脸冲着原,“你拉他来什么意思啊?这个事情是你该负责的,还是我该负责的?”我按住她,对着原急急地说:“撤掉酒店所有水牌;告诉服务生,不再往会议室放人,许出不许进,直到后排能安排全部坐下;通知接待台后来的人登记下地址,事后邮寄全套会议资料;马上增加冰水。半个小时,让服务人员送递一次。记住要保持会场秩序和安静。”说完我转身要走,原拉住我:“那你们销售带人来怎么办?增加的费用怎么办?”“告诉销售,我说的。”“你还惦记着加钱?酒店是你找的,会议室是你定的,人员邀请是你做的,你怎么控制得?我告你回头扣不扣你这站的钱,我们回头看来宾质量和leads质量再说,想加钱,门都没用。”凌真是被折磨得快崩溃了,一开口就像火药桶。我赶紧拉着她离开了。
好在会议还顺利,会场一直很平静,反映却一直很热烈。我们每个人在4月份的沈阳都热得汗流浃背。突然有人碰碰我的手臂,是Vendor的一个员工,递给我一杯冰水和一张纸条,他指指远处冲我摆手微笑的原。我笑了笑,低头看纸条上大气得象男人的字体写着,“您该动身去机场了,车子已经安排好,行李已放在了车上。成都方面需要安排接机吗?”我感动原的细心,忙碌中时间总过得很快。我笑着悄悄走出会议室,原跟了出来,“不用接机了,大家都忙。你盯紧成都那站,别闹出沈阳这么多乱子就好。”我不愿麻烦Vendor,让人谄媚地跟着,总让我觉得不舒服。说罢,从原手中接过我的风衣,匆匆赶往机场。
我不曾想过: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原。
成都的事情很顺利。原的员工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细心地在各方面讨巧我。从酒店的房间到当地的接待。就连我多看了一眼在酒店作推广的一种香烟,回到房间就发现十盒精巧包装的烟悄然摆在茶几上。我知道这一切是原打了招呼的。
我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声感谢,骨子里我一直认为这个女人不简单。果真在成都那站结束的晚上,我和凌在逛成都的商场时,凌突然接到与她隔着一级的老板的斥责电话,责问她为何违反公司规定,背后说Vendor的坏话?凌虽然脾气暴躁,但是也是多年的老员工,不会在这样的芝麻事情上翻船。她急急地摆出当场的证人。但是似乎老板根本不想论证对错,只想批评她。受了一肚子委屈的凌狠狠地骂着原。我没说话,我知道原果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成都结束后,我请原手下负责那站的员工在成都一家不错的馆子好好吃了一顿。Vendor的员工很少能和厂商的人坐在一桌吃饭的,他们都很局促。我没说什么,一次次起来给大家布菜。几杯酒下肚,岁数都不大的一群人也就话到了一块。“姐,你真没架子。”负责这站的浩子说。我笑,没说话。很快一伙人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茬酒话就密。我退坐到一旁,看他们热闹。细心的浩子坐过来陪我说话。
浩子原来也是一家小公关公司的老板,后来关了自家的门,投奔了原。一个男人屈从一个女人,这让我对原更好奇。
年底在云南的会上,我又碰到了浩子。他见我一个人来,对我格外照顾,走的时候,我们同班飞机。浩子大箱子小包的拿了一堆东西,手里甚至拿了一张塑封的“Time is UP!”的纸。“你怎么拿这么多东西?这张破纸还不扔啊?”我奇怪他一个男人出差,怎么这么罗嗦。“这个得回去入库的,”浩子扬扬手中的纸,“所有办会的东西都得拿回公司入库的,不能随便丢弃的。”“啊?!”我惊得目瞪口呆,心里不仅暗自佩服原的管理和控制力。
“姐,到了北京,有人接你吗?”“没有。我就这么一个箱子,还用接?”我笑。“那你跟我走吧,我让公司的车先送你。”“你们公司还接机啊?”“嗯,原记得所有员工回京的时间,每次都安排车来接我们。”“原对你们真好!”“呵呵,她其实很会算。不来接,我们可能就回家休息了。接我们,我们就得直接去公司上班了。最关键的是让您这样的客户看了,夸两句,我们再累,心里都觉得公司好!”浩子憨憨地笑了。
原的公司很快发展得越来越大。对于她的故事也就听得多了。据说原以前是作旅游工作的。但是她一直不甘心作个导游。她参加了京城五大俱乐部,从中认识了不少外资企业的老板。95年开始,她和老公辞职,开办了这家公关公司,起先只是承担了一家著名外企的一个产品部门的活动执行。四年以后,她成为那家著名企业签约的五家Vendor公司之一。由于竞争激烈再加很多制约条件,后来者再想进门,几乎没有机会。02年,这家外企全球的Event服务商进入中国。这件事情让所有的Vendor感到危机。然而事情的结果却让人大吃一惊,原竟然与这家有百年历史的知名Event公司成功地合作,在中国合资办了公司,全面负责客户所有市场活动。这意味着原的客户不仅扩展到多家著名的国际IT企业,国际著名的汽车企业驻华机构,还有多家在华投资的制造类型企业,同时原吃了利润最丰厚的那一层蛋糕。所有的活动,都必须先过原的手,她根据利润的高低,选择后,自己不爱吃的渣子被她甩给以前的竞争对手,并从他们身上白白收取16%的利润。
我曾在国展火爆的汽车站上碰见原的员工,他告诉我那一年他们公司负责了7家顶尖级国际汽车厂商的展台特装和会务工作。02到03年,原负责的一家IT著名企业每年春秋举办两次北、上、广三地的大型展示活动,每次的投入都高达2500万,原仅从这一家客户这两次丰厚的活动中便能收入高达5000万。那家公司的员工和我抱怨:“付款稍微慢点,老板就替原来催款了。隔着四五级的职位,打电话质问我们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办理付款。唉!”我暗自赞叹原的公关和控制能力。那时候原已经不负责具体的业务了,专门负责高层的公关。
03年,我在新疆又碰到了浩子,他长吁短叹地告诉我:“原信了佛!”信佛,我没当回事。王菲都信佛,这年头有个精神寄托没什么大不了的。03年底,我听说原信佛入了迷,几乎不过问公司的事务,一心向佛。跟他共同创业的老公开始走向前台,负责整个公司的运营。不过原的员工似乎提起原的先生,微词颇多,甚至不少萌生了离开的念头。原到底怎么了?我划了个问号,繁忙的工作让我没时间去了解她的近况。
04年中,我听说原的合资公司散了,两家彼此独立作生意。我奇怪这样的变化,正巧在一次客户会上,我又碰到了浩子。
坐在九寨天堂美丽的大堂酒吧里,身旁水塘里,黑色的天鹅头优美地盘在背上,已经进入了梦想。浩子在忧伤的乐曲中给我讲原的故事。
原和老公是同学,非常恩爱。一同创业,原因为善于人际和公关,主要负责打通各方面的关系,老公负责公司内务。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公司就是他们的孩子。业务越做越大了,两口子也越来越忙,但是原在外面跑,却没发现秘书已经爬上了老公的膝头。女人太强,给男人压力太大,总是一个借口摆在破碎的婚姻面前。原为此放弃了公司的业务,她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老公希望要得是个撒娇的小女人,前提是事业成功下。她试图做个小女人,试图等老公回头转意,她退回家里,让出职位和公司控制权,她想等老公玩厌了,能想起曾经走过的岁月,曾经一起的恩爱,曾经的共同奋斗的辛苦,和他们一起获得的今日辉煌,回到她的身边。然而膝头的女人爬上了床头,每天和老公共同出入家门,和她同坐一桌吃饭。男人说:“她走,我也走。你看着办。”曾经搞倒过无数挡路的人的原在爱人面前是脆弱的,她破碎着自己看着发生的一切。直到她最终明白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原选择了剃发为尼。
当她穿着灰色的长袍最后一次到公司取她私人的物品,当她推开虚掩着的曾经属于她的宽大办公室的门时,她凄惨地惊叫一声,晕倒在门口。员工跑过去搀扶她,却看到不堪的一幕:身为公司总裁的原的前夫正把蜜压在原曾经的大班台上。
伙计们把虚弱得如泥一般的原架到车上,送到原的一个朋友家。原的眼泪打湿了青布袍子的前襟。
“你为什么哭?”原的朋友站在车门前问她,“你既然选择了空门,就该抛弃凡尘的所有恩仇。你哭,说明你还离不开凡尘。那你就不该扔下所有的家产,你的事业、朋友、亲人。你想明白没有?”
原抬起满脸的泪水怔怔看着朋友,她突然狠狠擦去泪水,对司机说:“送我去寺院。”
从此,没了原的消息。
原的最后结局,一直让我始料不及。我每每想起:总是隐隐觉得痛。
何谓远离尘嚣?也许当灵魂离开了躯体,也许当信念没有了支撑的时候,人便永远离开了充满纷争的尘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