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的人生大事年表推断,这事应该发生在我二三岁的时候,可我总是疑心:当时小小的年纪,怎么可能把这事记得那么清楚?可是,我的确记得非常清楚,这清楚都出乎我自己的意料。而且,不管后来目睹了多少伤痛,总是不如那一幕的场景触目惊心。
当时,我被寄养在姥姥家,父母经常来看我,那应该是个早春的下午,妈妈给我带来了一袋价格昂贵的牛奶饼干,我就抱着这袋饼干,不停地往嘴里塞。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外边传来大喇叭广播的声音,街上好像也聚集了很多人。我赶紧抱着饼干跑出来看热闹。
几辆大卡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十分缓慢的速度,最前边的卡车顶上安了一只高音喇叭,一个高昂的声音在广播着什么,我听不懂。等到卡车驶过来,我才看清楚,几辆卡车上面都站满了人,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听说,这种活动叫游街。那么,卡车上的人就是被游斗的人,他们和我们不是同一个阶级、按小孩子的话来说,他们是“坏人”。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停止往嘴里塞美味的牛奶饼干,然而街上的气氛终于感染了我,车上的坏人垂头丧气,车下的看客兴高采烈。等到第一辆车驶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卡车的车斗两边都挂满了奇怪的东西:各种形状的菜刀。用铁丝穿成了一串,这些菜刀看起来来源各异,可能是从各家各户搜集上来的,有的还散发出一股大葱味道。这些为了震慑阶级敌人的菜刀却实实在在地震慑了我,饼干卡在喉咙,忘记了咽下去。那些杀气腾腾的菜刀让我觉得格外恐怖,你要知道,那简直就是菜刀博览会,所有的车上都挂满了菜刀。
也不知道过去了几辆车,我忽然听到婴儿的哭声,抬头望过去,在一个年轻母亲的怀里看到那个婴儿。倒春寒的风拂动着母亲的短发,母亲的脸上没有泪,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挺直地站着,全身都在努力表达悲怆和坚毅!那年轻母亲的表情让我至今难以忘怀,其他种种游斗的仪式,一点也没记住。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大喇叭的声音越来越高亢,甚至还有另外一些人,一直步行跟着这些游街的车辆,欢天喜地、兴致勃勃。我,我们,都是历史的看客。读了鲁迅之后,我才知道:看客也是一种耻辱。
我至今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举办的游街活动,声势浩大,我平生也仅仅见识过这一次。如果我要拼命回忆的话,我能记得的,还有附近农场场部大院里那几个恐怖的房间。进了大门向左拐,印象中是苏式建筑,门廊里面,总有几间房子关着人,窗子上焊着铁栅栏。听有些胆大的孩子说,里面总有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我家里人是禁止我去看的。斗胆看了一次,也没看清楚人,只看见墙上的血迹,这已经吓得我够呛。听说,还有人在里面被打死。几年之后,这个房子被改成关小偷的临时牢房了,当然,也只是偶尔才能抓到个把小偷。但我走路的时候,总是躲开这房子。
刚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对面一户人家的后山墙上,白粉刷着大标语:“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标语经过雨雪的冲刷,渐渐褪色了。我估计现在早就找不到了,那一片地方,早就被政府征用,盖上了走向小康社会的高楼大厦。
我妈说,那牛奶饼干一块钱一袋,所以,后来每当我吃到这种饼干时,总能联想到那个没有饼干吃的孩子。他或她,应该比我小一点点,我愿意相信:他和他母亲的生活现在应该好一点了,应该正走在奔小康的路上。而且,他应该不记得母亲在春寒料峭的时候,所给予他的温暖――或许他不记得,不记得,是最好。
对于过去的那段历史,我实在是没有发言的底气和资本。在这里,只以一种边缘的方式,来为历史做个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