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春,比我小一岁,是我儿时的伙伴。十年前我刚调回北京,恰好调到他所在的单位。在一次周会上校长向大家介绍,我是该校新来的英语老师,他一下子把我认出来。当时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他说出自己的小名,我才恍然大悟。
他小名叫“八头”,长得头大、园脸、大眼睛,还有几分酣态,就是爱在胡同里跟在大孩子身后跑。因为他年幼个子小,跑起路来跌跌撞撞,我们都嫌他碍手碍脚。有一次丰盛胡同演电影,他非要跟着我们去,怎么骗他都不灵。眼看着电影要开演了,我姐姐没招了,干脆找来布条子,把他绑了起来,捆在院门口的石凳上,然后我们撒腿就跑,只听八头在身后哭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四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我是1957年上小学3年级时离开八头的,那时我家从西城搬到了现在的语言大学。可我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却是1995年3月,足足相隔了38年,他居然毫不费力地把我认出来,难道天下有就这么小?
他小时很聪明,刚上小学就会装矿石收音机。64年考上清华附中,66年回老家安徽插队,77年考上大学,现在学校教计算机。接触多了,我才渐渐从他的面孔中,寻找到他儿时的影子。除了“爱说话”的性格没变,其他几乎都是我对他新的发现。小时候我和他就知道在一块傻玩,对他的身世了解甚少。直到现在,我才了解他的人生。
李向春,排行老八。他爸爸67岁才有的他。他大哥于1935年30岁时在武汉病逝,那年他大哥尚未娶妻生子。他老爸虽然已54岁,但总想再要一个儿子。李老先生的老伴也是那年病逝,直到1947年老先生才从老家安徽找来一位年轻的妇女,经过谈判,答应给老先生生个儿子就可回老家另嫁他人。这样,1948年4月23日,八头来到人间,抛下父子俩,其母只身回老家。
老先生属于旧社会失业的知识分子,政府每月仅给10元钱的补助金。生活来源主要靠他姐姐。他姐姐从英国留学回来在北大任职,在北京西城区北骆驼弯买了一套四合院,供其父子两生活。为了不让别人误会,八头很少跟他老爸、姐姐一起出来,姐姐只给钱,几乎不回来。
“1966年8月26日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有一次我去他家,八头含着眼泪对我说。
我明白,他是说他老父亲。文革期间我老爸在社会上有些地位,所以“安然无恙”,我也借了光而没有上山下乡,可是八头就没有那么幸运。
“那天上午9、10点中,北京西城区的几个中学红卫兵来我家抄家,家里没人,就把门砸开,所有的文物不分青红皂白,就扔到院里毁之一炬…”八头边哭边说,“当时我在清华附中住校,根本不知道。当我老爸买菜回来,不由分说,就被红卫兵五花大绑,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把老头痛打一顿,就扬长而去。”
“后来呢?”我问。
“后来老头挣脱了绳索,喝了DDT”,此时八头已经泪如泉涌。
“刚好老爸早上喝了许多豆浆,有解毒作用。他就挣扎着跑到院里演讲,说他一生清白,问心无愧!说他曾为抗日、为抗美援朝捐过款!他还用正楷抄写过‘雷锋日记’…”
“结果适得其反…”八头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有人通风报信,红卫兵又杀回来,把老头带到丰盛派出所,捆绑后一通暴打,三、两分钟老头就气绝身亡!”此时的八头失声痛哭…
“我赶回去收尸时才发现老头的胳膊都被打断了,这是凭什么呀?…”八头哽咽着说“我连老爸的骨灰都没找到,那一天仅北骆驼弯一个地方,就被打死四个…”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痛哭,我后悔不该问他这些伤心的往事,也痛恨自己无能,不知如何劝他才好。
“后来我找了几年老爸的尸骨,一会说在八宝山的某一个大坑,当时埋了百十来人,一会又说埋在后山…老爸,儿子不孝,对不住您啊!”…
此时李向春嚎啕大哭,我一个箭步窜过去,安慰道:“算啦,算啦!历史没人能够改变!好歹老爷子活了86岁。再说国家主席都惨死异乡,贺龙元帅都被活活饿死,何况一个黎民百姓!”
我的话似乎起了作用,哭声小了,我赶紧趁热打铁,“你看,现在你们全家多么美好,调回北京,房子、职称全到手,你女儿马上就大学毕业…”他终于停止了哭声,我又转变话题,“难道老爷子真的什么也没留下吗?”
“留下惟一的一首诗,当时藏在饼干盒里,不然也被烧毁…”说着,八头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夹子,里面放着一张发黄的纸,用毛笔写的繁体汉字,我连蒙带猜打进电脑:
南乡子
早岁出关游,壮志犹思遍五洲。
八十年来真一梦,悠悠老客京华两鬓秋。
获草可忌忧,好问门景种一邱。
倘使五湖容我老,扁舟,月笛烟蓑任去留。
1959年农历9月上
写完本稿,我感慨万分。百十来年,中国人民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如果苍天有眼,如果上帝也能保佑中国,让我们全体中华民族大和解、大团结,让我们的子孙万代永远幸福安康,这可怕的悲剧永不重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