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不知道胭粉豆是什么花，但萧红知道，她的自传体小说《后花园》里出现过胭粉豆的影子。萧红是我的东北老乡，老乡记忆里的事务就总有神思相通的地方。《呼兰河传》里说：“后花园虽然大，已经装不下我了。”家乡虽然大，也装不下我了，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出生的地方，因为我们知道：“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
到了老舍那里，胭粉豆就不叫这个名儿了，叫草茉莉。旅居山东的时候，他写了《想北平》：“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写到后来，老舍不敢往下写了。因为想家，男人也会掉眼泪。
萧红和老舍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但在他们思乡的文字里面，都有胭粉豆的影踪――我是东北人，在我家乡的语系里面，这花就叫胭粉豆，至于草茉莉，我总觉得那是另外一种花，从感情上来讲，我可能永远把它叫做胭粉豆。
胭粉豆――这个名字写出来太妖艳，其实却是特别素朴的一种花，是家乡每家每户都有的花。即便是不爱花草的人家，门口也可能栽着一两蓬胭粉豆。这花的种子绿豆大小，黑亮黑亮，有突出纹理，很像微型地雷。掰开种子的外壳，里面是雪白的粉末状胚乳――可能就因为这个原因，它才有了胭粉豆的名字。我曾经屡次搜集了很多胭粉豆的种子，把“地雷”里面的胭粉集合在一起，但却从来没有把这粉擦在脸上；我还多次专门采集鲜红的胭粉豆的花朵，榨汁后装瓶，自己都不知道想用这红彤彤的汁水来干吗――小孩子就是爱破坏，随处可见的胭粉豆负责提供搞破坏的素材。
胭粉豆有很多颜色，黄的、红的、粉的、紫的……黄中带粉的、粉中带紫的、紫中带红的……如果要算上夹杂斑点和条纹的，那简直不能计数。这花有个好处，萧红说：“它自己的种子，今年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拾它，明年它就出来了；明年落了子，又没有人去采它，它就又自己出来了。”初次撒下的一两粒种子，看样子可以年复一年地生长下去，真是又可爱又便宜的老百姓的花。
胭粉豆一般有五个花瓣，集合成一个喇叭筒的形状，中间伸出彩色花蕊，长长的花柄后边就连着刚长出的“小地雷”。有时候，女孩子会把花后面的子房和花朵轻轻拉开，中间一条细细的花蕊连接着，挂在耳朵上可以当耳环。可能有时候也会用这花朵耳环扮扮新娘子吧？我记不清楚了。
好像一整个夏天都有盛开的胭粉豆。胭粉豆总在傍晚开始开放，所以，那些个有趣的夏夜里，总伴随着胭粉豆的味道。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机消磨时间，夏夜里，家人邻居总拿了蒲扇坐在院子里，用家长里短的话题打发时间。孩子总在周围，围着大人打闹。渐渐地，那话题就像嚼过的甘蔗，蚊子也成团成团地集会，而孩子偎在大人的膝头迷迷瞪瞪地犯困――这时候，天也早就黑透了，星星却越发地精神了，这一场夏夜的消闲聚会就此宣告结束。
胭粉豆可以长到一米多高，只要土壤肥沃，就总是生机勃勃，每天都把花喇叭吹得山响。有人说胭粉豆之所以叫草茉莉是因为它有股香味，比茉莉的香味更淡雅一些。说实话，我对胭粉豆的香味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对胭粉豆的爱，只是因为它长满了家乡的大街小巷，因为它曾经长在姥姥家的老屋门前：仲夏的夜，姥姥会拿蒲扇给我赶蚊子，天上的星星眨眼睛，我也冲它们眨眼睛，可惜星星太多，不等到一一跟它们打完招呼，眼皮就发酸发沉了。脚底下，有我破坏的胭粉豆的花瓣，撕碎了的，掰坏了的，也并不觉得可惜，因为身边的那丛花开得正是热闹，它的味道就是夏夜的味道……
过几天是姥姥的忌日。在北京的这个春夜里，沙尘暴停了，云彩被刮走了，天上或许有星星吧？写完这篇文章，我要出去望望天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