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绝美的瑟．
梧桐木细细地削去棱角，削去枝丫，削出光华整洁的平面。彩笔蘸了朱砂，一下子绘出锦缎一般的图案，如丝的细密的弦要有五十根或二十五根，总之它要细致坚韧，不可断绝，它的声音婉转繁复，可再欢乐的调子由它奏出却也含着片片凄凉，弹奏的时候如若伴着秋雨清宵，风携花落，那定是将有一场炫然的离别。
锦瑟是与情有关的，这情——爱情是多一点的吧。美丽的爱情，如一朵昙花随夜色起落，白的花，金色的蕊——一生只盛开一次的那种爱情。然而也是短暂的、无奈的、悲伤的。
她那一年二十岁，他年长她十三岁，看上去却也只是一个大三、大四级的男生。学校的画展之前，他在展厅布置，要几个学生帮忙剪标语，她是硬被人拖去的，可是和他谈起来之后，她却不愿走了。
他才情拔群，敏锐却不矜骄，这些，装是装不出来的．他又稔熟诗词书画，言谈中自是信手拈来，他一边忙着手头的工作，一边回应着她的问话，目光不期然与她相遇时，他便微笑．
她喜欢他的微笑，随和又儒雅，是那种成熟男人的无邪．她问起他在哪一年级，他又笑了，他告诉她他是老师．
标语字要粘到红色的横幅上，她低下头去将剪好的几个字排好，脸上淡淡红了，也不知是因为冬天的天气冷，还是那红绸子的颜色映到腮上．她脸红的样了很美．窗外是冬季的枝柯，将蔚蓝的天割成各种各样的图案，很有意思．
新学期她选了他的课，坐厚后一排听他讲王羲之、苏东坡。她注视着他，他其实长得并不出众，她也从不认为男人靠一张面孔或一副身材取胜，然而他智慧、神采飞扬、字字珠玑，这就是她眼里的一个最漂亮的男人。她把听他的课当成至大的享受，她学得比谁都认真，而且她聪颖，他也格外点拨她，她进步飞快．
大二的冬天除了念书练画写字以外便剩下寂寞了，她常常倚在窗前，想关于他的故事，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故事，他三十多岁还没有女朋友，这本身虽然似乎神秘，但人们不流传对于这种神秘的解释．
她有时候也带了宣纸去请教他，她忘不了他的办公室，外下午阳光下他宽大的书桌，他身上整洁不显眼的西服．她坐在他旁边，听他大方地讲解，每当她侧过身来与他说话时，他是能够看得出她眼中的倾慕之情的吧．她的头发很长了，云一样披在肩头，头发的颜色是淡的，很清澈，很轻柔，他忍不住多看一眼．
那一天是平安夜．联欢会开完了她又和几个同学去街边的咖啡屋吃点心．那一天，他刚巧也在小店里，大家说了一阵子话，就各自散了．她没有走．他也没有走．他喝的是一杯咖啡，她见了，笑着说：＂节日应该有酒的！＂他便微笑着要了两杯酒，他们互相说节日快乐，干杯．然后，她的眼睛突然红了，她望着杯子，久久地不能说一句话，她哭了，眼泪落在杯子里，她说：＂老师，我爱上了你．＂然后就飞奔而去．
雪还在继续下．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又飘下来，白的，细小的，清凉的．她坐在路边等车回去，酒使她放松，她的神志是清醒的，一切都是远远的缓缓的，她心中已不再有挣扎压抑－－该说的她已经说了．
她数着落在手套上的雪珠，胃里滚烫，手脚却是冷的，手套旧了，变得很薄很薄，她的手指尖感受到刺痛．这时有人坐到她旁边来，递给她一双温暖的皮手套．她不敢抬头看，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他的呼吸很沉重，她想他也许是生气了．她听到的声音缓缓地响起：＂这一切，我懂得，只是，我这一颗心，它是不可能承受爱情的．＂她抬起头来，在暗淡的灯光下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充满忧伤的，然而也有温柔了解，一瞥之下，一切似乎已了然于心，她不问什么，她知道他会给她讲他的故事．
他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了是一个病人，他的心脏需要用各种各样的药物来维持正常的跳动，他不能狂喜，喜欢也不可以痛哭，一切的刺激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可是就算他很小心，他也未必能活到四十岁．＂所以我从来不敢接近爱情，因为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我死了，世界上就会有一个女子难过悲伤，这是不公平的，我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说．
他的手按着胸口，他的手那么瘦．
春天渐渐来了．春天可以赶走寒冬，就像爱情可以驱逐寒冷．他的话并没有使她放弃，她的爱情反而像锦瑟上的那些绷紧的弦一样坚定，他也身不由己地爱上了她，实际上他本来就是爱她的，他不是圣人．
有种爱情就像锦瑟上的曲子，因为短暂，所以长久；因为欠缺，所以完美；因为最初，所以永远．
他去世的时候，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们有五年的快乐时光，用悲伤换那种快乐，她认为值得．她本来想听他的话不伤悲的，但是红尘女子，哪一个能拒绝眼泪？？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