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作者:帝国时代
(人气:78827 发表日期:2005年06月02日 12:36:28)
前言
尊村长大人的懿旨,我来写写我的婆婆。
说实话,我并不特别想写这个题目,因为太隐私了――隐私里面总有点无法言说的隐痛,我一向是个粉饰太平的人,努力让自己站在阳光下呼吸,缺乏揭开伤疤的勇气。
但无论如何,我要给韦大人一个面子,我是良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得到村长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况且,我也想明白了,我的婆婆是天底下所有母亲当中最平凡的一个,一样的生活磨难,一样的爱护孩子,一样的木讷呆板……所以,我写这个题目的时候十分虔诚和郑重。我提醒自己:不能像以往那样口无遮拦地追求有趣,因为,关于一个平凡母亲的描述,根本谈不上什么有趣。
我曾经希望自己的婆婆高雅时尚,发髻一丝不乱,衣服干净得体,能和我打成一片。然而,我婆婆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的头发无所谓发型,她的衣着晦暗混沌,她除了唠叨以外别无所长,她的眼神空洞迷茫,在高雅和时尚面前,婆婆立刻手足无措,只能惊恐地向我求助。
刚过60岁的婆婆越来越像一个小孩子,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婆婆当孩子看待。这可能和其他的家庭相反,但我想:除非你还没有长大,还需要家长的照顾,否则你一定会和我一样懂得“反哺”的真正含意。我知道,有的时候,我的“反哺”观念过于强烈,甚至会“惯坏”他们,但是,一想到是他们给了我们生命,我就能立刻容忍他们所做的一切。
婆婆和儿媳妇的关系是千古难题,作为儿媳妇,我自己的经验是:不要试图改变婆婆的习惯,包括那些你看不过去的“缺点”,要知道,她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把这些“缺点”培养出来,任何一点改变对她来说都是痛苦的手术。我从来不指望能给长辈讲明白任何一个道理――他们生下我们,这就是唯一的道理,这就是最严肃的道理。
另外,本文经过我家老王审阅,他对内容没有修改。他希望这篇文章能被保留下来,“以后可以给咱们的孩子看看……万一,咱们以后生了儿子呢!”我知道,轮到我给人家做婆婆的时候,可能也是文章中的这个样子,但是,那时候,能有儿媳妇来理解我吗?
保留这篇文章其实还有一个意义:这是我那平凡的婆婆第一次被描述和纪录。婆婆不认识字,她看不懂这篇文章,但我想让她知道:我是爱她的。
一、唠叨
唠叨,是天下所有被生活所折磨的女人的专利,而婆婆的唠叨是出了名的,老王说她是“超级唠叨”。
婆婆可以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完全不在乎是否有听众。特别是吃饭的饭桌上,她永远在给大哥家的女儿发“大字报”:这个女孩儿总是有不少地方让婆婆看不过去。这事情曾经让我们很上火,那孩子虽不太可爱却也挺可怜,但我们又不敢批评老太太。老王曾经在饭桌上对那孩子发了脾气,因为孩子顶嘴。但最终也毫无解决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我总是担心,婆婆一片好心带大的孩子以后可能会因此怨恨她。
我和老王都很乖,婆婆唠叨的时候,我们仿佛全神贯注地听着,其实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要掌握一个要领:在恰当的时候点一下头就可以了。
“……这草还挺绿,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婆婆指着小区里的草坪问我。
“是啊,挺绿的。”我连忙点头。
“……这草为啥这么绿呢?”婆婆接着问。
“……”
有些问题让人瞠目结舌,有些问题其实没有答案,但婆婆并不在乎,她有她自己的思维和见解。并且,如果我的回答明显是在敷衍她,她也并不往心里去――这么多年来,我那苦难的婆婆早就已经见惯了人家的敷衍和不屑一顾,她已经麻木了。
我和婆婆之间肯定有沟通障碍,我们很难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这可能是大部分儿媳和婆婆共同的悲哀吧?我自己的母亲,她给我讲“企业管理的三境界”和“拉里-埃利克森的狂放”,而我婆婆给我讲三姑六婆四大爷,在自己母亲的语境中成长起来,从生理到心理,我都难以适应婆婆的表达方式,所以,我和她的谈话只是一种敷衍和聆听。
我经常给婆婆打电话,一说就是一个小时,听完婆婆对家乡工作的全面总结之后,我再用脑子分析过滤:哪些需要我来远程遥控,哪些需要报告老王知道,哪些完全不用理会。
有一段时间,老王的一个高中同学经常陪婆婆聊天,我和老王都非常感激他,但在感激之外也有疑问:他怎么可能和老太太聊到一起呢?没多长时间,那个同学也不去聊天了,估计婆婆这次是真的“聊遍天下无敌手”了。
二、手背的肉
婆婆有四个孩子,老王行二。据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话有点瞎掰,不信你自己伸出手来看看。我和老王私底下一致认为,老王是手背上的肉。
孩子众多的家庭,母子关系总是特别微妙,母亲就是在微妙的差别当中表达着对子女的有差异的爱。虽然,在她看来,她都是一样地喜欢。
今年夏天,婆婆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
某天下班,我回来晚了,就从外边买了必胜客当做晚饭,于是,婆婆又一边吃一边唠叨。
“你大哥和老三,可会省钱了,平时他们都舍不得吃肉。等我去了,才给他们买了一斤肉……”大哥和三弟当时在沈阳开店,婆婆在到北京之前特别到那里去视察了一下。我知道:他们未必是舍不得吃肉,是婆婆那么以为罢了。而到了我家,婆婆连一片菜叶也没给买过。同时,我也知道,婆婆的话里还有其他的意思:必胜客太贵了,她嫌我又花钱了。
论理,我该感到委屈,可这样的事情太多,也委屈不过来了,我也犯不着跟自己较劲吧?婆婆自己从来没有把这些话当回事。还好,婆婆的长篇大论在老王进门的那一刹那及时地打住了,否则,老王心里肯定又多少为我抱点委屈――他知道我的善良,如果没有我的善良,婆婆的生活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而且,有老王和我在一起,其他的事情都无关紧要。
“你大哥现在挺懂事的。”婆婆总是这么向我汇报大哥的近况。
我咬牙切齿地想:“大哥都快四十了……”
婆婆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大哥懂事,但大哥不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烧壶热水。
婆婆在大哥、三弟那里什么活都干,直到现在,三弟在假期还不远千里地把衣服背回黑龙江去给她洗。至于大哥,我们一直认为在婆婆的精心照顾下,他还停留在十几岁孩子的程度。婆婆不觉得这是什么难过的事。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她才跟我抱怨说:“还是我二儿媳妇惦记我。”
其实,老王从小就比大哥出色得多,大哥一家现在还在靠我们接济。但是,婆婆嘴里夸赞的永远不是二儿子,虽然,她晚年在享受二儿子带来的好处。
我有时候为老王鸣不平,老王自己也觉得难过,可30年来一直是这样,大家都习惯了――小时候,给大哥的早饭是面包、牛奶,老王连看都不敢看一眼,这事留下了后遗症:老王到现在都觉得面包牛奶是最高级的早餐。
我的小心眼里是这样想的:家里最不遭父母待见的孩子,可能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三、身世
婆婆一直认为自己是南方人,其实,她所谓的南方是河北玉田县--对于更远的南方,比如海南、云南,婆婆根本就没有概念。20来岁时,婆婆仿佛一下子被连根拔起,到黑龙江西北部平原地区嫁人生子。虽然已经在黑龙江生活了40年,但婆婆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南方人,经常骄傲地讲起“我们南方”如何如何,经常讲起她吃不惯北方的什么什么。
婆婆当时是受了北方富饶的蛊惑,“黑龙江到处都是土地,可以吃饱饭。”在漫长的岁月中,对南方家乡的描绘成为婆婆的乡情寄托,因此,老王从小就很熟悉母亲家乡的一草一木,他觉得河北简直是个天堂。
因为我们安家在北京,婆婆得以在四十年后重回老家一次。老王陪父母回了河北,回来心有余悸地对我说:“幸亏你没去啊!幸亏你没去!”那里是真正的农村,老王在那里吃饭和睡觉都成了问题,而且,景色也并没有婆婆描绘的那般美好,老王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关于河北的记忆是那么瑰丽呢?
饭桌上,婆婆指着一盘菜说:“我知道,这是香椿,我小时候在南方吃过,我受不了那股味儿,我爸以前拿回过一把儿……”实际上,那盘菜是茴香,除了颜色以外,和香椿没有半点相似。可见,隔了四十年的光阴,婆婆对故乡的印象已经漏洞百出了。
婆婆年轻的时候应该并不美丽,但我依然愿意想像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鲜嫩的、健康的姑娘被远房亲戚强行带上火车,家乡的房屋村舍在泪水中模糊,家乡的山峦树木渐行渐远,父亲偶然拿回家的一小把香椿再也没有机会尝到了,还有那些玩伴、那些快乐、那些日日夜夜,都在被生硬地割断,而火车的终点,是不可预知的令人惶恐的未来……
人到了某个年纪,都有数不尽的沧桑。拿我自己的人生来说,还不知道有什么艰难在前方等着我。还好,我并不胆怯,像婆婆那样,茁壮地活下去,“Love, Responsibility, Knowing who you are, and taking you place in the circle of life.”(爱、责任,知道自己是谁,并在生生不息的循环中坚守你的位置。)
四、钱
从成为老王的“俘虏”开始,我就成为他家里的“财政支柱”。公公只有很少的退休金,根本不够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这十年以来,老王从未向家里寄过钱,有我张罗,他乐得省心。家里的事情他也不太愿意全部知道,省得闹心,而且他有自己的逻辑:“反正有你操心,我就不管了。”因为他的信任,我格外努力,这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技巧:儿媳妇给老家寄钱,他当儿子的更有面子。
作为家庭财务主管,婆婆的钱花得很糊涂,不管给寄了多少钱,还是经常捉襟见肘。如果她能算清楚我给了多少钱的话,一定会吓一跳,可是,那些钱都不见了。这事的奥妙在于:婆婆努力地省下钱来支持老王的兄弟。老王的兄弟因此而有了多次尝试自己当小老板的机会,因为钱来得容易,也多次迅速地失败,但婆婆总是一往无前地支持他们,并且一往无前地亲自参与――比如开小饭店的时候,婆婆常常一个人忠诚地守在店里,厨师和服务员们都出去玩电脑游戏了。
我曾一再地跟她强调:“给你的钱你自己花,不要给他们攒着,他们用钱的时候来向我们要。”婆婆总是痛快地答应我,接着再痛快地背叛我,等我追问的时候竟然还振振有词,没办法,我也只好和老太太一样糊涂:我是装糊涂,她是真糊涂。
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我必须要问的一件事是:“还有多少钱?”婆婆乐呵呵地说:“还有不少呢,二百多块吧!”我立刻咬紧牙关,把升到嗓子眼的气愤给生咽回去,第二天就再寄笔钱给她。
我和婆婆关于金钱问题的较量上,婆婆总是小赢的时候居多。不管我上一次寄了多少钱,她还是经常会说:“还有不少呢,二百多块吧!”弄得我无可奈何,头疼不已,又不好追问。时间长了,我也学精明了,定期寄钱,不能一下子给太多,省得婆婆手里钱多有人惦记,省得兄弟们折腾小生意的时候,婆婆跟着一起操心,我和老王也跟着操心。
所以,在整体策略方面,我肯定是略胜婆婆一筹。我在北京暗自得意,她在老家暗自得意。皆大欢喜就行了,过日子,也不能太精明。
五、健康
婆婆的身体一向病病歪歪,最近30年来一直靠吃药维持。
今年夏天,我在电话里觉得婆婆的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于是,让婆婆到北京来看病――在电话里我实在搞不清楚婆婆到底生了什么病,医生对她讲的话,她根本听不明白。
来北京之前,婆婆其实也抱定了某种决心,她甚至表示:已经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但是,她很坚强,视死如归!
据婆婆的描述,她有多种疾病,并且,站在我面前的婆婆气若游丝,羸弱不堪。我和老王都有点忐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样的艰难。
我带着婆婆到医院去做全面检查,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大夫给我开了一摞检查单据――我生怕落下哪个器官没有检查。
在医院里,婆婆惊恐而充满期待,因此,她也闹出了不少笑话,比如,看着心电图,她指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大声断言:“我知道!一条直线的是正常的,我的这个,是有问题的!”婆婆的嗓门很大,她的这句话立刻遭来了很多人惊异的目光。我最开始也有些脸红,但稍后,我就皮糙肉厚了。
因为婆婆老是闹笑话,免不了我跟各个科室的医生陪笑脸,可这也没什么,反正他们都不认识我――谁的母亲不在公众场合闹笑话呢?我就是痛恨那些看我婆婆笑话的人,我的母亲,如果被人嘲笑,我会难受――我一一严肃地盯住他们嘲笑的目光,请他们把嘲笑给我憋回去!没有老王在场的时候,我依然敢跟任何人叫板!
持续好几天的检查结束之后,我研究了所有化验单,咨询了数个科室的大夫,最终得出结论:婆婆的身体其实很健康,除了有一点胃炎之外,根本没有她以前认为的贫血、心脏病、肝炎、胆囊炎、血癌、胃癌……
从医院回来之后,婆婆有点落寞:多年来缠身的种种疾病全没有了,她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吃了很多年的速效救心丸的小药瓶,看来不能整天带在身上了――多少年来,婆婆都在摆弄她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药瓶。
有那么半个小时,倍感落寞的婆婆竟然开始寡言少语。半个小时之后,婆婆突然宣布:“我感冒了。”我立刻了解了婆婆的心理,附和道:“可能是去医院折腾的,累着了,妈,你赶快睡一会儿吧。”婆婆立刻就笑了,高高兴兴地感冒去了。
其实,也不是婆婆愿意生病。一个没有什么社交和爱好的家庭妇女,每天其实也要面对不少压力,她没有缓解压力的方法,只能以生病来唤起别人对她的重视。我那可怜的婆婆竟然因此而吃进了无数的药丸,按我公公话说:可以买个楼房了。事实上,她也是真的觉得自己重病缠身啊!
这次看病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瞎折腾,其实,在几项基础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我就心里有数了:婆婆没有什么大毛病。但我依然带着她在各个检查室出出进进,因为,这对婆婆来说是个必须完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她才能成为主角,而且,她也只相信大夫的结论,特别是“首都的大夫”。
所有检查都完成的那天,我的心情特别好,从心里往外乐开了花儿。老王仿佛不相信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察看那些单据,之后,他有点沉默――我估计他是有点埋怨母亲的意思。但这不能妨碍我的好心情,之后,我们俩共同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没病就好。感天谢地,我们还是有福气的。
六、家务
夏天,婆婆到来之前,老王嘱咐我:“她肯定要干活,你别拦着她。她就是不能闲下来……她洗的碗可能不干净……”我说:“没关系,什么碗都拦不住我吃饭。”
出乎我们的意料,婆婆竟然连一个碗都没刷过。公公、婆婆和大哥家的女儿,他们每天的三顿饭成了我最大的心理负担,不得不早起准备早饭和午饭,不等下班就要赶回家做晚饭――婆婆发话说:大人晚点吃饭没关系,孩子可不能晚吃饭。
婆婆的饮食有很多禁忌,例如:她吃鱼不吃无鳞的、不吃鳞片大的、不吃体重超过250克的、不吃海鱼……可能鲫鱼最合适,不吃茄子、辣椒、芹菜、香菜、羊肉、牛肉、鸡蛋……综合起来,她只吃猪肉、豆角、土豆、黄瓜等为数不多的几种。
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为了我做饭省事,我横下一条心,我坚信:只要做得好吃,她一定会吃的。事实证明:我是无比的英明伟大、坚强勇敢,在我家居住的那段时间,她的体重猛长。有时候,公公跟她开玩笑说:“这东西你不是不吃吗?”婆婆扭捏地把脸埋进饭碗,说:“我二儿媳妇做得好吃……”
婆婆在我家期间只干过两次家务,一次是用电饭锅做米饭,我知道她会用电饭锅,可是,她竟然把锅给烧了,里面的电路烧成了一坨;一次是让她活面做饺子,我那天重感冒,怕传染给别人,结果,她把滚烫的水倒进了面盆,白面立刻就熟了。
我和老王都没有搞明白婆婆为什么会弄出这样的“事故”。但我知道一点:婆婆并不适应和我们一起的生活,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每天闷在家里,想动员她到小区里散步都很难――她总是害怕自己在小区里会迷路。在老家的平房里,婆婆才是最自在的。在我和老王这个精致的家里,婆婆是个客人。
婆婆成为家里的客人,这一点,我和老王都有点伤感。
七、家事
终于,公公婆婆还是决定回老家。
临走之前,我准备了给家乡所有亲友的礼物,虽然礼物太沉太多,但他们还是悉数搬走。公婆要借着这些礼物回家炫耀:因为老王有出息,因为我比老王更有出息并且贤惠,家乡的人们越来越重视他们。在他们过往的很多年当中,都没有得到过如此的尊重――今年,公公的亲友还来给他过了次生日,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和很多家庭一样,公公年轻时候霸道强悍,全家人经常做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婆婆就是中间那只老母鸡。也和很多家庭一样,父亲的权威总是随着儿女的成长而减弱,儿女总是义无反顾地站到母亲这一边。
婆婆不是有个性的人,基本上,也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的个性问题。到了老年,婆婆更是随声附和――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婆婆在家里的地位也在不断提高,家庭要事就是在婆婆的随声附和中被决定和实施。
客观地说:婆婆大部分决定都是糊涂和无原则的。这些决定导致了一系列的恶果。但是,至少有一件是正确的:婆婆支持他二儿子――我家老王,去读高中。知识改变了老王的命运,他后来声名显赫地成为整个学校历史上至今唯一一个到北京读大学的人。因为老王的命运被改变,全家才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些年来,没有任何生活能力的大哥曾经带回家三位大嫂,这事多少有点骇人听闻,但这的确是真的。我的三任大嫂都不同程度地给婆婆留下了心灵创伤,她们无比强悍地对待婆婆,甚至拳脚相加。公平地说:三任大嫂的卸任有她们自身的原因、有大哥的原因、有社会的原因……当然,也有婆婆的原因。稍微幸运一点的是:三任大嫂统共给婆婆丢下了一个孩子,否则,婆婆还不知道要劳碌到何年何月。
我的婆婆其实并不懂得做婆婆的学问。她可以高高地端起架子不干活,但她也会突然给儿媳妇端过一盆洗脚水,让你在众人面前脸红不已――仿佛是做错了事情的技巧高超的惩罚。婆婆的嘴碎也是很可怕的问题,不过,我早就学会了心平气和,至少,她和我唠叨总比和我吵架好。
但我的三位前任大嫂恐怕并不买账,她们都有自己的处世哲学。还好,婆婆在她们身上吃的苦都在我身上得到了补偿。这是让婆婆特别欣慰的地方。作为王家目前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媳妇,我,觉得还好。
大哥肯定在给我们酝酿第四任大嫂,结婚可能是他的事业。我常常祈祷,希望新大嫂就任的时间能持续得更长一点,能对婆婆更好一点――婆婆吃了太多的大儿媳妇的亏,总该有些补偿吧?
夏天从北京回老家之后,公婆的钱包又充足了,他们整修了一间房子的顶棚――这房子大哥在住,大哥基本上一直和公婆在一起,除了公婆被某任大嫂赶出家门的时候。
明年开春,除了每月的生活费以外,我还要给他们额外再寄一笔钱,让他们把院墙修缮一下,他们的日子就应该更美好了。公公可以每日去附近的铁道边,和其他老头讨论国际形势,他们共同认为美国好像不那么地道。婆婆可以和邻居吹牛,吹牛的主题自然是她二儿子和我这个二媳妇。有卖菜的小贩过来,婆婆可以多买几样菜,不用费心讲价钱――这恐怕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吧!
八、小伤口
说实话,公婆在我家的时候,老王和我都非常辛苦,仅仅是赶回家做饭已经有点让人吃不消。又不太敢经常买快餐回家,虽然公婆他们很爱吃,但总归怕他们心疼钱,当然,最主要是怕他们觉得我乱花钱――一个会过日子的儿媳妇,应该是节俭的。
一个星期六,我们从早晨起床就开始收拾屋子――公婆在这里,不太好意思叫小时工过来,容易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我们马不停蹄地拖地、刷马桶、擦桌子、洗衣服……公婆在看一个叫《春光灿烂猪八戒》的电视剧。做午饭之前,我已经有点体力透支了――我的腰椎有点问题,不太适合长时间的体力劳动。但是,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干完家务,下午还要带他们出去玩。
终于,在做午饭的时候,为了修理一个冬瓜,我糊里糊涂地把手割破了。很多的血流出来,很深的伤口。如果是以往,我早就会大惊小怪,老王也早就跳了起来,可是,现在,我不能!
到小区外面的诊所包扎以后,我继续做午饭――公公每天都要吃的虾米冬瓜汤只有我做得好吃,我不放心老王的手艺。
到现在,公婆他们回老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猛然想起我的刀口。在任何不加防备的时候,我都仿佛看见自己的手被菜刀给切开了口子,鲜血一下子涌出来,吓得我一哆嗦。这个幻象如同一个梦魇,常常在我眼前出现,甩都甩不掉。
痛苦的心理折磨让我难以忍受,甚至不能看见菜刀、不能想到菜刀,我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了――难道我也该高级到要去看心理医生了吗?后来,我分析,我对菜刀的恐惧其实可能来源于心灵深处的对婆婆的恐惧:对婆婆的唠叨的恐惧,对婆婆到来之后的劳累的恐惧……
虽然天下太平,家国安康,但内心深处的小刀口还是客观存在的。我总期望着,在婆婆下次到来之前,我能摆脱这个梦魇。
前些天,婆婆给我寄来了粉丝,粗细不同的几种型号,这些粉丝足够我吃上十年了。虽然份量有点夸张,但我知道:婆婆肯定是惦记着我。
――只要她还惦记着我,只要她还需要我,我,也就知足了。
九、后记
婆婆跟我说话的时候,总爱亲热地拉住我的手。最开始我不习惯,慢慢就觉得:我们俩是很亲的。以血缘为纽带,我们通过对老王的爱联系在了一起。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婆婆是最活泼的时候。她不必担心自己的唠叨没有人理睬,她不必担心在小区里面会迷路,她可以拿那些自己搞不懂的问题来问我,虽然,这些问题常常让我哭笑不得。
写完了这篇文章,我才发现婆婆有这么多的“缺点”――我看不惯的地方,相反,在婆婆眼里,她未必觉得我有什么缺点,我婆婆没有什么心眼,她根本不会想那么多,我觉得,这是我幸福的地方。可能有人会撇撇嘴,觉得:你婆婆怎么会这样,或者:帝国,你怎么会这样呢?要知道,人身上都有缺点,生活不是文学作品,没有高大全的人物和故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读这篇文章的朋友,你可能有和我不同的经历,但人性中总有一些共通的东西。
我总是感恩于父母,包括公婆和我自己的父母,虽然我从来没有直接表白过我对他们的爱,虽然,他们也曾经霸道无理地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伤害。但是,他们未来生命中的风雨,我要替他们去遮挡。我常常觉得这是别无选择的使命。
不管他们有任何缺点,他们都经历了人世间的许多沧桑。比如,在公公常年在外的情况下,我婆婆独自一个人养大了四个孩子。仅仅这一点,就足够我们感佩。在大哥和弟弟妹妹一次又一次带来麻烦的情况下,婆婆顶风冒雪地奔波,曾有儿媳妇对她拳打脚踢,曾有女婿对她挥舞菜刀,然而,这一切侮辱和艰辛,婆婆都承受下来――甚至讲述的时候,都不流一滴眼泪。而我自己还脆弱得很,一点点伤害就能让我在半夜流泪。
笨笨虫劝我别写了,我自己也很犹豫。我是个经常耍点小聪明的人,可我不太善于撒谎。我把婆婆忠实地纪录下来,我婆婆就是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状态,我自己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理解和适应――要知道,有些人和你活得不一样。
我和老王已经能够更理智地看待自己的亲人,这是一个进步。
心底里总有最柔韧的东西,婆婆虽然可能在我身体表面给我留下了小刀口,但心底里的温暖她没有破坏。生活是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只要不是大疙瘩就好。
老王总是跟我说,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看看母亲在不在家,如果母亲在家,家里才有温暖和欢乐。
所以,有母亲在,家,就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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