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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 子》(8)  作者:思想的芦苇

(人气:16195  发表日期:2005年04月26日 22:48:44)



(2)

第二天早上,日头爬到屋前慈竹林顶上的时候,老端公五爷的酒醒了,人也醒了。老端公利索地起了床,还来不及吃草叶子烟,就急急地嚷着叫人帮他打理行头。

“老五,你看这个时辰是否合适?”宋老爷一边吩咐下人给老端公送来早茶,一边问老端公。

“要得,要得。今天一天都紫微高照,正儿八经的黄道吉日,么子时候都合适。”

“那就按五爷的吩咐办。”宋老爷回头给管家说。

驼子木匠和篾匠听得老端公的牛角号,也都跑来堂屋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吃草叶子烟,每当老端公烧一柱香、拜一次香盒、对着香盒上的祖师牌位磕一次头的时候,他们也会不情不自禁地跟着老端公,融入那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气氛里。

老端公为宋家四小姐开庚书所做的法事,一直到中午时分才结束。宋老爷本想留老端公住两天再走,但老端公说洋牧师过几天要来白果寨,他需要回家准备一下。

等到洋牧师到白果寨的那一天,瘸子油匠去了,驼子木匠去了,家住五板船的冉岩匠也去了。宋老爷本来是不去的,可后来老端公上门请他,说洋人来谢恩,整个白果寨找不出一个懂洋人礼节的人,宋老爷不去帮忙应酬一下,怕洋牧师今后出去传白果寨的笑话。宋老爷说:“你们不懂洋人礼节没关系,他懂我们的礼节。你们只管给他椅子坐、给他茶水喝、给他看好家家户户的狗,莫让狗把他咬伤了或是吓倒了就成。”老端公回答:“那啷个行?好歹我们白果寨也是出人物的地方,方圆几百里地,哪个不晓得我们白果寨?那老毛子来了,我们就跟在他屁股后面颠上颠下、转来转去的,那不是让他狗日的称雄了吗?啷个说他也是来谢恩的,我们总要做个派头出来,让他知道我们白果寨是个藏龙藏虎的地方。”宋老爷拗不过老端公就去了。

长着山羊胡子的洋牧师和他的随从,是渡河口的老梢公领着上的白果寨。

在路上,老梢公和洋牧师有一段对话:

“洋大人,洋牧师,去年我在后溪场上还看到过教堂里发的画片片哩。大家都说那个被绑在架子上的男人是你雅雅,那个奶子露在外面想要给孩子奶吃的妇人是你的婆娘。那是么子时候的画片片哩,你家细娃子都成家立业了吧?”老梢公看洋牧师的山羊胡子既长又黄,估计他的年龄也不会太小,就询问他孩子的情况了。

“噢,噢,喽!喽!你错了。我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阿门!”洋牧师在自己胸前重重地画了一个十字。

“哑梦? 那你早说啊,原来那个奶孩子的妇人是你哑梦。洋牧师,我们这里的乡俗是人不知你莫怪,我不知道她是你哑梦。”老梢公把洋牧师的“阿门”听成了“哑梦”,这样一来,老梢公就把那画片片上的女人当成是洋牧师的伯母了。

洋牧师清楚这儿十里不同天,五里不同音,很多俚语不是他这个远涉重洋的上帝的使者可以明白的。牧师简单地给老梢公说:“你说的是主,我主耶稣,阿门!”洋牧师又在胸前重重地画了一个十字。

老梢公不知道耶稣是什么人,就接着问洋牧师:“怎么和人家接下那么大的冤仇,让人弄得一身是血哩。”

“你说你这个人都年纪一大把了,既不是你婆娘也不是你么子人,你拿那女人的画片到处送人,是么子意思嘛?”

这一次洋牧师听出了一点端倪,于是趁机教化一下老梢公:“主因为我们而受罪,圣母的慈恩给予我们每个人。”

老梢公没听懂洋牧师的意思,但他从洋牧师一脸虔诚的脸上多少有些理解了他话中的用意。老梢公心里想“这洋牧师大约就和端公五爷差不多吧,都是吃天上的神和地上的人‘两头饭’的角色。”末了,老梢公对洋牧师说:“下次你送大家画片片时,把他们的衣服都穿上。毕竟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我们都知道,有些地方可以说也可以做,却不可以拿给人看。”

洋牧师一脸惊诧。

好在白果寨已经近在咫尺,寨子中的猎狗也闻出了外来人的气味,狂吠不停。顷刻之间,洋牧师听到一阵牛角小号的声音,老梢公对洋牧师说:“五爷在欢迎你了。白果寨的人和狗都在欢迎你了。”

洋牧师满脸灿烂,回头对他的随从说:“我们将见到东方的上帝。”

洋牧师还没到达白果寨寨前的大白果树下,就早有一帮人吹响了长长的牛角号,号声粗旷、雄浑,一沉一浮的,把整个寨子都震得跳动起来。待洋牧师一行人正式踏进白果寨,也就是刚好经过几级石梯坎时,大白果树两旁的几十个鸟铳手,便一齐点响了手中的鸟铳。一支支鸟铳瞬时冒出的火药味,让洋牧师不得不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天上起云,云起花。

远处的客人来我家。

先喝了这碗糯米酒,

你乐心乐意到舍下。

很显然,洋牧师和他的随从都没弄明白唱歌人的意思。来白果寨之前,洋牧师虽然听说过远离龙潭的乡下,进山寨得先喝下“拦路酒”才行,可刚才的牛角号和鸟铳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他产生了一些莫名的兴奋感和紧张感,以至于让他忘记了这个风俗。

“喝了这碗酒才让进寨”老梢公看到洋牧师并不怎么懂得当地人的规矩,靠上前去提醒牧师。

“噢,噢!喝酒,喝酒!”洋牧师入乡随俗,让人拦住整整喝了三碗糯米酒。

接下来还有些什么仪式,洋牧师已经记不住了。从白果树下到白果寨寨上的祠堂院坝,还得爬几百米的石梯路。刚喝下几碗糯米酒的洋牧师和他的随从,经山风一吹,头颅就有些晕晕的。见老端公一身红袍,头戴羽领,脸挂牛鬼面具站在他的面前,洋牧师不但没有认出老端公,竟然还被吓了一跳。这时节,润生手执符桃走过去对牧师说:“我雅葡端公五爷,端公老师,请你进屋,上坐。”原来,老端公今天叫润生当他的神童。

满脸惊愕的洋牧师和他的随从,在祠堂里坐定之后,老端公才取了面具和羽领和他说话。

“喜迎!喜迎!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来了稀客郎。上天见客伸左手,地王见客伸右手。慈竹林上斑鸠叫,马桑树里喜鹊叫。稀客远来多劳神,招待不周莫多心。”老端公先是一套见面的客气话。

“噢,我的神仙,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洋牧师虽然没听懂老端公只有在正式场合才会说出来的客套话,但他从老端公热忱的脸上、友好的眼神里听懂了老端公所要表达的意思。

牧师的随从拿过一口箱子,从里面取出一盏灯来。白果寨的人没见过这么大,又如此闪闪发光的灯,如果牧师不说这是一盏灯,他们就会把它看成是一架机器。

其实,白果寨也有见过这种灯的人,可那个人现在还没到。老端公这时就问润生:“接宋老爷的滑杆到了没有?”

润生回答:“宋家的长年回话说,既然是见外客,他们就安排老爷坐轿子来,不坐滑杆。”

这时节老端公在心里想:这洋牧师送我一个么子灯,怎么会是灯呢?明明是么子机器,老子们也没人用过,老洋毛子莫非是想看我们白果寨人的笑话?不怕,他这点阴肚子想法算个卵子,我家宋老哥宋老爷子,么子东西没见过?没用过?还怕他这个?

但宋老爷还没有到。老端公照宋老爷的吩咐,让人给洋牧师和他的随从送了茶水,末了又让人递过草叶子烟。洋牧师认得草叶子烟,但他从来没见过那么长的烟杆。牧师接过去并不吸烟,只是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烟杆很精致,中间是九节百年马鞭子罗汉竹做成的腰身,两头是黄铜铸成的嘴和烟锅子。马鞭子罗汉竹上又吊了一块亮铮铮的铜招牌,一面是凤凰图案,另一面是虎啸山林。

老端公对洋牧师说:“你整几口,整几口尝尝,又香又有劲,是我们这里上等的木桶盖马耳烟哩。”

牧师微笑着死劲地摇头。末了,牧师对老端公说:“我的神仙,我久闻此地人杰地灵,不知拜访宋潜修老先生府上的路应该怎样走?宋老先生这些时候是否在家?”

老端公回答说:“你莫着急,急么子嘛?宋老爷一会儿功夫就到?”洋牧师听说宋老爷也要来,显然就有些激动,他转而一想之后,立即对老端公说:“喽!喽!怎敢有劳他的大驾?我要亲自上门去拜访他。”

老端公的脑子反应快,听洋牧师这么一说,便觉得宋老爷来此是掉了身份,于是又补充几句:“照理说应当是行客拜坐客的,但宋老爷要来却不是因为看你,而是我邀请他来看今晚的端公戏。”

洋牧师知道有端公戏看,又知道了宋老爷也会来,简直兴奋得难以自禁。这个时候,祠堂的院坝里、阶沿上来了无数的人。演端公戏的傩堂神案早已有人布置妥当,院坝正对祠堂的一面布置了竹子编扎的“三清殿”彩楼牌坊,“三清殿”前的神案桌上,傩公和傩母的木雕头像也早已摆放端正,端公老师用的令牌、神卦、司刀、玉印、牛角、牌带、马鞍等法物一应俱全。

洋牧师走到牌坊正面悬挂的“三清图”和“师坛图”前,想看懂三轴彩画上的众多神衹,他左看看又右看看,仍然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末了,他又转到“师坛图”面前,面对历代傩坛祖师神位图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名字及其傩坛历代祖师传承关系表,洋牧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牧师知道,这些图画和表册应当和他的《圣经》有相同的形式和不同的内涵。

老端公对洋牧师说:“我们今天演《开洞》戏让你看看。”洋牧师没看过端公戏,更不懂《开洞》是一出什么样的端公戏,便按照老端公的吩咐,由润生给他端了一把竹椅子坐下来。

就在端公戏即将上演的时候宋老爷到了。老端公迎上去给宋老爷看坐,洋牧师和他的随从也忙着起立迎候宋老爷。洋牧师上前一步先向宋老爷鞠了一躬:“久闻先生大名,托主的福,今日有幸目睹先生丰采,阿门!”

宋老爷本想伸手和牧师握握手,但牧师的手却忙着在自己的胸前画十字架,宋老爷便把手收回了。宋老爷对牧师说:“你是远道来的客人,我们欢迎你。”润生给宋老爷端来竹椅子,又早有人给宋老爷和洋牧师端来了茶水。等到众人坐定,老端公身着法装首先祭拜“师坛图”后,全体演员便佩戴面具上场,端公戏就正式开始了。

“噢!噢!感谢上帝让我看到这么壮观的戏。”端公戏正式开演,各种响器声中,演员一一威武、神秘出场,这场面让洋牧师情不自禁起来。

“五爷已经神灵附体,你只可看,不能随意说话,更不能随意走动!”润生听到洋牧师说话,便毫不客气地阻止他。宋老爷也回过头来暗示洋牧师要保持静默。洋牧师脸红红的,死劲儿点头表示歉意也表示照办。

端公戏一直演到上灯时分,祠堂里及院坝周围都点上衫木皮和干竹子火把时,老端公才大汗淋漓地结束“封箱”的法事。端公戏演完了,大家激情未尽,不知是谁“撒尔荷——荷嗨嗨——”地先叫了几声,随后这声音便在祠堂的院坝周围扩散开来,人们三个、五个,十个、八个又聚集到院坝里,跳起了摆手舞。

这时节洋牧师让随从把他送来的灯点上,那随从一阵折腾,随着一声气响,“卟哧”一下那灯便雪亮起来!刹那间整个祠堂和院坝便亮如白昼。白果寨的人从没见过这么亮的灯,大家都停下来惊呆呆地看着如此雪亮的灯。个别胆小一点的竟然躲藏起来,也有人找来一根木棒拿在手里,准备和那让人恐惧的灯光战斗。

宋老爷站在祠堂的阶沿上对大家说:“没什么可怕的!这是煤气灯,烧的是洋油和空气。洋牧师给大家送来了灯光,这明晃晃的灯光正适合大家跳舞!”

大家听宋老爷这么一说都放下心来,摆手舞又重新开始。

说起来也真有些日怪,平日跳舞时,寨子中的狗总会围绕着人群作欢乐地转悠,可今天,一只狗都没有,狗的叫声也没有。白果寨的狗也从未见过这么雪亮的灯光,这个时候都躲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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