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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 子》(7)  作者:思想的芦苇

(人气:16389  发表日期:2005年04月26日 22:47:37)



老端公五爷

(1)

就在宋老爷谈到愿意为油匠、篾匠做和事佬的时候,寨子外面突然响起了几声尖锐的牛角号。宋家的长工走进屋来告诉宋老爷:“老端公五爷来了。”

宋老爷说“叫五爷直接过来,把五爷的碗筷都摆上。”驼子木匠和篾匠都知道端公五爷是宋老爷的朋友,也知道这个时节端公五爷到宋家来,必定是来为四小姐开庚书的,开好庚书后让人送去男方家里,再请端公把一对新人的八字合好,为出嫁、迎娶选定良辰吉日。

木匠和篾匠都给宋老爷说:“五爷来了是办正经事情,我们出去一下,让你和五爷好好摆龙门阵?”宋老爷回答说:“大家都熟人熟事的,有什么回避的?一起摆谈摆谈不是更好吗?我有哪些地方没想到的,没办周到的你们也好给我点几个卯出来。”既然宋老爷都这样说,那么木匠和篾匠也就留下来陪端公五爷了。

“五爷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在吃宋老爷的酒呢?您老人家是先喝两碗糯米酒还是直接就要喝‘苞谷烧’?宋老爷家里的酒就是不一样,又香又不上头。”篾匠见老端公进了屋子便问他。

“吃么子糯米酒?你们都以为我老得不中用了吗?用糯米酒招待我,让我出门招人笑话哩!”老端公似乎对篾匠的好意有意见。其实呢,这也是地方上的风俗,男人聚在一起吃酒,用大碗、吃大块的刀头肉下苞谷烧才是正着。

“五爷您先整几口苞谷烧解解乏,在我们面前您是天上神仙的信客,在神仙面前您又是我们向神仙表示敬仰的信客。五爷做的事情就是了不起,在神仙和凡人两方面都是使者,两方面都少不得五爷的。只有五爷才有资格既能吃天上的酒,也能吃地上的酒。”驼子木匠给老端公的酒碗斟得满满的,末了又夹上一块肥大的刀头肉给老端公。

宋老爷给老端公说:“你先吃酒,吃好了我再和你议事。”大约是宋老爷不喜欢或是不习惯和篾匠、木匠在酒桌上闲话,找个理由便离开了。宋老爷知道,老端公、篾匠、木匠、还有酒和刀头肉聚集在一起,无论如何是应该有一场快活的,而他,熟悉那样的快活,却离那样的快活极远。

篾匠问老端公:“五爷近来又见到和听到么子新奇事没有?”

老端公照例不直接说,先把言子展开:“林子大了么子鸟都来,河里涨大水了么子鱼都有。前几天我去五板船给冉岩匠的儿媳妇治妇女病,你说日怪不日怪,冉岩匠的儿子松生前次下常德买了些洋药,说是专门治女人奶子生疮、发红、肿胀、流血流浓。一连用了三瓶么子效果都没有,他那小媳妇的奶子照样又是流血又是流浓。俗话说疱大疱小,出浓就好。三年多了吧,就是不见好,那小媳妇被那病折磨得好几次都想跳下麻柳潭死了算了。”

“五爷去接手医治那个奶子了?”驼子木匠已经习惯了老端公说话的风格,想到老端公接下来必是要显神通了,就这样问老端公。老端公也照例明白,照例不会生气,又照例不慌不忙往下说。

“我早就对岩匠说你家儿媳妇是生奶疯,必定是犯了三黄五杀,现在邪气上来了,不镇住邪,打不走邪,什么药都没用,那洋人造药不讲究来由,么子病都是几瓶水、几粒丸子,能治啥病呢?病根从哪儿起却不是洋毛子们能够知道的,服他们的药顶卵子用。”

端公五爷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照例用他长着长长的指甲去挖耳朵。这一时节,老端公知道油匠和篾匠必然会提起他和洋牧师之间的事情。可是过了一会儿,油匠和篾匠并没有提起洋牧师,端公五爷就急了,就自个儿提起那件事情来。

“你们忘记了去年龙潭基督教堂里的洋牧师,明明是被人放了蛊,眼看人气都快没了,没少吃洋药吧?顶用吗?顶卵子用。还不是叫人来用滑杆把我抬去才解决了问题……”

油匠和篾匠听老端公自己提起洋牧师,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荣耀之处,于是都附和他。

“那是,那是,么子外国的东西都没我们的好,我还听说那个老毛子洋牧师,病好后一定要五爷开的方子哩。那东西不能送他,外国的地上也长草草叶叶吧,老毛子得了方子,那就等于是把五爷的手艺取到外国去用了吗?”驼子木匠先附和老端公。

“照我说,他老毛子洋牧师就是把方子拿去了也没有么子用处,没有五爷的法事,五爷不给他画符,不赶跑附在他身上的邪气,只有方子有卵子用。方子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五爷你说是吧?”篾匠附和老端公后,又把他的碗里斟满苞谷子酒。”

“听说那洋毛子牧师还要专门上我们白果寨来答谢你,有没有那回事情啊?他狗日的要是真来了,说不定会带好多礼物哩。洋人的礼物都是些么子东西,我们都没见过,到时候五爷你可要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呵。”驼子木匠对五爷说。

“驼子,你狗日的莫指望洋人会给你送酒送肉来吃。洋毛子们送礼从来就是花花绿绿的几张纸片片。你们没见过那样的纸片片吧?那我告诉你们,就是男人被仇家暗算了,一身血淋淋的让人捆绑在一个十字形的叉叉上。说来也日怪,那男人蒙受那么大的冤屈,居然一脸平和,一点也不生气,像是心甘情愿替人受罪的样子。还有一种纸片片,唉哟,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也只有狗日的洋毛子们才弄得出来。么子东西?你们猜不到吧?就是女人不穿衣服,胳臂和奶子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狗日的,我们从没见过那么肥胖又那么标致的女人。说来也日怪,那女人也是一脸慈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孝顺老人,里里外外又都拿得起事的好女人!”老端公被“苞谷烧”一冲,热血和激情都上来了,酒劲让他把事物叙述得头头是道。

“老五,你可莫乱说呵。你说的那个男人和女人可是洋人们的神,就像你敬仰的神灵一样,也讲究一个‘诚’字,乱说不得的。那男的便是上帝耶稣,女的便是圣母玛丽娅。在洋人的眼里他们就是天、地、君、亲、师。你看到的那些纸片片,是龙潭基督教堂里的包牧师发的吧?在洋人那边,包牧师做的工作和你当端公所做的工作,性质都是差不多的,你们是同行哟。”宋老爷知道老端公、驼子木匠、白篾匠都不明白“纸片片”的真实含意,便从里屋走出来告诉他们。

“那牧师给人发那样的纸片片,不就是和我给人画桃符一个意思么?”老端公听宋老爷一说,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算是罢。”宋老爷回答得模棱两可。

“洋人的神原来还真人真事,还让人见过画了下来。五爷的神只有像五爷一样修行过的人才看得见。宋老爷你说说是洋人的神灵验呢还是五爷的神灵验?”白篾匠问宋老爷。

“这个就不好说了。心有所想,事有所成。各人心中的神不一样,神的灵验大概也不一样吧?”宋老爷第一次被人问到这样的事情,自己心中又不甚了了,回答起来难免吱吱唔唔、难说分明。

“这不明摆着吗?洋毛子被人家放了蛊,他都求不来自己的神帮他,还是请五爷去跳神、驱邪打鬼、画符才解决了问题,那家的神灵验,那家的神不管事,这不是很清楚了吗?”驼子木匠觉得白篾匠问得没有道理,于是帮宋老爷回答。

“那我也不信。除非哪天洋牧师和五爷当面过过手,试试自己的手艺,让我们当面看看,我才相信哪家的神灵验。”白篾匠并不接受驼子木匠的断定。末了,他又问宋老爷:“后溪场外三峿山顶上寺庙里的那些师父,听人说也是法力无边的人,我们也从来没见过他们的手艺,照宋老爷看来,五爷的神、洋牧师的神、三峿山寺庙里的师父们的神,他们仨家究竟谁家的神更灵验啊?”

宋老爷默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开口:“这就没法说了!也许没法比较吧?他们仨,各家神走的路子不一样。就像你和木匠、岩匠、油匠都是手艺人,又各人敬的祖师爷不一样。三峿山寺庙里的师父们,他们敬的祖师爷是释迦牟尼,洋牧师敬的祖师爷是耶稣,端公五爷敬的祖师爷却是张天师。怎么能相互做比较呢?”

“我想也是的,萝卜、白菜各有所长,哪能拿到一起比较呢,就看你喜欢吃么子了。喜欢吃洋玉的人未当然就觉得红苕不好吃,反过来,吃惯了红苕的人,就未必觉得洋玉是个么子好东西。再说了,那洋毛子的神,爬山过水的到了我们这地方,也未必好使。孙悟空保驾唐三丈过西天取经,驱邪打鬼前也照例先找土地佬儿问问对手的路子,洋毛子的神灵验不灵验,我的看法是在他们那里必然是灵验的,到了我们这里就未必灵验了。但三峿山寺庙里的师父和五爷敬仰的神就不一样了,他们根本上就比较不得,各有各的路子。我说句得罪神也得罪五爷的话,三峿山寺庙里的师父和五爷,就像是两个都会手艺的杀猪匠,只是杀猪时一个是杀猪脖子,一个却是杀的猪屁股,各有各的‘教门’哩!”驼子木匠见白篾匠仍然对各路神仙迷惑不解,便如此这般说教他。没想到自己喝了酒,一不小心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演说家。

老端公这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呆呆的只管夹刀头肉吃。宋老爷进进出出两三次,本来是想好好地给驼子木匠和白篾匠讲讲释迦牟尼、耶稣、张天师,凭他的学识也完全可以办到,可他并没有那么做。像那个时代的所有文化人一样,宋老爷先是对驼子木匠和白篾匠的种种见解感到愠怒,继而又对他们的自以为是感到不满和责任。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但宋老爷的沉默和老端公的沉默却不是一回事情。老端公的沉默是经验性的,因为“神”的问题,他一次也没能在别人的面前阐述清楚过。宋老爷呢?他是自己要沉默的。因为那一时节的他,突然间记起了两句话,一句语出《论语》:“人不知而不愠”;另一句语出《圣经》:“我错了,那是我的错。我没错,你又为什么打我呢?”

“你们几个好好喝,多喝点,我让人给你们安排床铺。老五也不必客气,只管喝好了,又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早上我让人备好香、纸、蜡烛、雄鸡、刀头肉,吃过早饭后你再为我家立春开庚书。”宋老爷觉得这几个人喝酒,一时半会儿不能停止,于是索性想让他们喝过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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