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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老宅还在建造的时候,宋家就已经是声名赫赫的大户了。现在房子的主人宋潜修宋老爷,从小便得到祖上和父母的荫庇,13岁参加科举便取得功名,成为本地最年轻的痒生。后来科举没有了,宋老爷便转向新学,未即而立之年又东渡扶桑,得以游交若干时代贤达之士。虽说现在正是国共两党拚命的时候,然而动荡不安的时局,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位生活在桃花源里的乡绅。
“驼子,你看用来做屏风的木料,是花梨好还是金丝楠木好?去年龙潭王家嫁三女出门,那嫁妆可是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哩。”为女儿嫁妆的事,宋老爷争求木匠的意见。
“依看我还是花梨木好,轻巧、秀气、色泽光鲜,用起来既不像楠木那样沉,摆在屋子里又显得文雅,有格有调。”驼子彭木匠回答宋老爷。
“说的也是,成套的楠木家俬摆在客厅和大厅里还比较合式,若是摆在卧室和书房,就显得不啷个协调了。这方圆五百里,没有人比常德熊家更阔绰的了吧,去年熊家七小姐出嫁,嫁妆用料就是整套的花梨木。”宋老爷还是比较相信驼子木匠的,一来因为驼子木匠一家三代都是宋家的常年帮工,二来驼子木匠家族三代人都是远近闻名的手艺人。当年白果寨那个第一个放下猎枪,成为木匠的男人就是驼子木匠的爷爷,现在连驼子木匠自己也没法清楚,从自己的爷爷开始到他的手上,白果寨、后溪场、甚至龙潭、里耶一带,究竟有多少他的家族亲手建造过的吊脚楼。
“秀秀也该有人家了吧?她和我孙女立春同庚,过了年就快20岁了,该分个人家才是哩。”宋老爷说到秀秀的事,驼子木匠没有急着回答。他像是没听清楚的样子,猫着腰在一小块木料上仔细地弹着墨线。
“细娃子 们都长大了,大了就让人操心啊。”宋老爷的这句话,像是在说自己的孩子不听话,让他操心了。可在驼子木匠听起来又像是说秀秀也不听话。这时节,驼子木匠在想是不是这个宋老爷听到些么子风言风语了,以至于在他的眼里,秀秀也和立春一样都是让父母为难的大女孩子?
“那狗日的,还想和老子学木匠手艺哩,老子才不收他做徒弟!”驼子木匠的这句话是在心里说的。虽说嘴上很想骂那个坏小子,可认真想起来,驼子木匠又发现那个“坏小子”也没多少真让他非骂不可的地方。
驼子木匠在嘴上想骂的人就是恢恢。
“还是您老人家命好,家大,业大,细娃子又有出息。立春的雅雅、满满还有她孃孃都是在外而做大事情的人,我家秀秀给立春做丫环都不配哩。”驼子木匠不直接回答秀秀是否许配人家的事。
“木匠你莫那么说,天下大得很,人中的龙凤多得很。立春只不过是芭茅草里的一只小麻雀而已。”宋老爷回应驼子木匠对立春的夸耀。
“你们宋家出来的人都只能得是麻雀,那人中的龙凤莫非真有三头六臂?”驼子木匠对宋老爷的自谦提出质疑。
“三头六臂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也只是一个哪吒。他上面还有托塔天王,还有各路神仙、玉皇大帝呢?”宋老爷试图向驼子木匠深入浅出地讲解,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是“人中龙凤”。
那您哥子前些年跟随过的大总统算是‘人中龙凤’吗?”看来驼子木匠还是没弄懂“人中龙凤”的标准,他需要有一个实在的参照系,可想去想来又觉得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够不上“人中龙凤”级别。于是便想起了宋老爷当年曾跟随过的孙中山大总统。毫无疑问,驼子木匠的心里当然是把孙大总统看成是“人中龙凤”的。
“那当然,那当然!孙先生都不是‘人中龙凤’还能有谁是啊?孙先生是‘人中龙凤’,廖仲恺廖先生、还有黄复生、蔡松坡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话题说到自己的过去,宋老爷便有了精神,便把身上的蓝布长衫子往后一捞,抬眼凝视天空,两眼瞬时透出沧海桑田般的光芒。
当然,对于驼子木匠,他并不完全了解这个比他年长的宋老爷,也不知道这个宋老爷曾经的叱咤风云。事实上,当驼子木匠的雅雅正在后溪场上帮宋家建造祠堂的时候,这个宋老爷就已经是孙大总统的总统府秘书了。就在宋家祠接近完工的时候,宋老爷又奉大总统的命令、拿着大总统的手瑜,回老家组建“护法讨袁国民革命军川东第一军”并受命担任司令长官。
历史的通道总是断在不知名的荒野,人生的迷茫总是在长梦醒来时而无路可走。宋老爷的“革命军”还来不及组建好,北京城里的袁大总统便一命归西,革命便成了没有对象的无头苍蝇。
“宋老爷,当年您要是在外面不回来,到现在早就封王封侯了吧?”驼子木匠多少也知道跟随大总统的人,当会有什么样的前途。
“驼子啊,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外面的生活也不是你听到的那些东西。有一点我能够告诉你,当年大总统的理想正被一群人忠实地捍卫着,执行着,眼看就会实现了。可这群人不是当年我们领导的那些家伙,大总统的继承人们已经变成了一大群不孝之子,依我看来,就是死了,他们也没有多少脸面去见大总统。”宋老爷说到这里,依旧抬眼看了看天。也许在这一时节,他想起了总统府里彻夜灯火通明,想起了大总统亲手递给他手瑜时严肃而沉重的表情。
“沧海桑田,沧海桑田。”宋老爷想说这句话,但没说出口。他的嘴角不经意地动了动,话到嘴边便成了几声不自在的咳嗽。他忽然间想起一些面孔来,尤其清晰的是那个说一口浙江溪口话的面孔,当年曾在总统府为他点过纸烟,转眼间已经成了一国之尊的角色。还有一个说湖南湘潭话,高个子、长头发的面孔,当年也只是坐在国民党“一大” 主席台旁边位置上的书记员。如今这两个人物正指挥着各自的千军万马,在古老的中原大地上进行着一场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决战!
“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这句话宋老爷说出了口,声音还挺大。驼子木匠没听懂宋老爷说什么,一边弯着腰瞅着木板上的墨线,一边问他:“宋老爷你说些么子东西?是说这花梨木没干透么?干透了,干透了,都好些年陈哩。”
驼子木匠不是耳朵不好使,是真正没弄懂宋老爷说话的意思。一个成长和生活在只盛产枫香树、金丝楠木、桐籽树、茶籽树以及山歌俚语里的驼子木匠,当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和懂得另一个世界的沧桑巨变,另一种人生的迭宕起伏。
宋老爷没吱声。过了一会儿,他给木匠说:“驼子,四小姐的嫁妆都交给你了,你莫怕花功夫。我心里明白这细活费心、费神,我们也不是外人,工钱上你放心就是了。”
驼子木匠听到宋老爷提到工钱的事就急了,放下墨斗和墨尺,有些脸红脖子粗地对宋老爷说:“把我当么子人了?开口就是工钱,我驼子在您的眼里是‘见钱眼开’的角色吧?”
宋老爷说:“驼子你莫上火,我是要你好好干。我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说完便被人叫走了,来人说白篾匠想问宋老爷关于为四小姐编凉席的事。
晚上,宋老爷留白篾匠在家吃酒,把驼子木匠也叫了去。三个人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说到了榨油房,说到榨油房里的瘸子油匠身上去了。宋老爷说“国家都是久分必合,久合必分,何况乎一点个人恩怨呢?”他劝白篾匠莫把小恩小怨的总是放在心上。末了,宋老爷又说油匠为人很不错,大家小时候就一起长大,一起上山打猎,一起放排下里耶。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坡前坡后的,哪有不照个面、不吃杯酒的?你哥子莫把有些事情记深了。”驼子木匠也劝白篾匠。白篾匠呢,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酒。宋老爷接着说:“过了端午节,油匠的活路就多了。现在还不是忙的时候,过两天我叫人去喊油匠过来,也叫人到渡口把长河大爷喊来,把端公五爷也叫上,到时候我们多喝几杯酒,叙叙旧,说说心里话,摆摆家常龙门阵。你和油匠的事如果你们俩都看得上我这个年长你们的家伙,我就做主为你们撮合撮合,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当冤家还当乡邻、当朋友。”
白篾依旧不说什么,驼子木匠把他的酒杯斟满,又把话题扯开一些,对白篾匠说自己在龙潭帮人建吊脚楼的时候,也碰到过像油匠和他之间的事情。先前,那个女人的丈夫也是把那个“野男人”的腿打断了的,两家人从此接下冤仇。十多年都过去了,一天从贵州那边来了一伙棒老二 ,要抢走那家人耕地的牛。棒老二人多势众,眼看自家的耕牛不保,人也要遭劫,素不知就在那个危险的时刻,是那个曾经被他打断过腿的男人,叫来了乡里乡亲。棒老二一看阵势力就没有胆量了再抢劫了。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篾匠你就宽洪大量一些,和油匠喝几杯酒,让宋老爷给你们做个和事佬,让你们把冤仇化了。”驼子木匠说完故事后劝篾匠。
白篾匠还是不表态。在篾匠看来,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自己亲手打断了油匠的腿,前两年又和油匠的侄儿恢恢大闹了一场,明明是旧恨又添新仇,现在要双方去和解,怎么说也有一个面子上的难度。
但宋老爷愿意出面,也许篾匠和油匠之间的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