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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 子》(3)  作者:思想的芦苇

(人气:16034  发表日期:2005年04月24日 09:20:52)



恢恢要下里耶去



(1)

白河涨端午水的第二天,恢恢把弟娃 润生交给满满,一大早就准备出门。临行前的仪式照例是两个男人蹲在院坝边沿的台阶上吃草叶子烟,满满问恢恢:“五爷啷个说的,今天出门吉利不?”

“五爷说了,今年和往年不一样,龙抬头的日子比去年早,明天就是龙抬头,今天正好是紫微星主事,宜出门。”

“五爷还说些哪样话?”

“没说哪样,五爷说今天出门就是好,尤其是走东南方吉利,说不定能弄个十块、八块大洋回家哩。”

“五爷真要是那样说,那你狗日的就发大财了。记得发了财先回家,莫去跑窑子,那些狗日的骚妇人,奶子比橙子都大,辫子比乌梢蛇都长,袖子短得遮盖不住白虚虚的手肘子,你有好多钱都填不满那个坑。早些回家!”

恢恢说:“我记住了。满满你把我弟娃带好,过几天你叫润生把园子里的茶叶摘下来,拿去后溪场上卖了换些买盐巴的钱。”

“这个我晓得去作,但是蔡先生上门来几次了,他的意思是让你同意润生进学堂,一年三斗大米一块大洋,逢年过节家里有哪样好吃好喝的送点,没有也不勉强。润生今年都十二岁了,娃牙子聪明得很,我看你还是同意他进学堂的好。”

“进学堂有卵子意思,纯粹是糟蹋钱。龙潭、里耶和老司城里的有钱人家才舍得做那些事情,过两年润生就去油榨房给你当个下手,手上身上都是油,肚子里也能油腥腥的,再过些年讨个屋子里拿得起事的婆娘,就算他这辈子有福气了。从来就是鐤罐 煮米饭,哪有鐤罐煮文章?进学堂的事是做不得的。满满是个明眼人,还不知道这个理由?”

满满看恢恢决心大,根本上不想让润生进学堂,于是就不再说了。恢恢觉得满满也是好意,都是希望润生能识文断字,将来说话做事能拉个架式,这当然是好事情。这么一想,恢恢就觉得自己心胸有些狭窄,于是也不再和满满争论,换过话题就让润生去叫五爷过来吃早饭。

润生一阵风跑过红山岭,穿过枫香林就到了五爷的家里。五爷这时节正在院坝里喝早茶,润生跑过红山岭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心里知道必定是恢恢叫儿子来请他去喝酒,为的是答谢他算卦,看是否适宜出门的事情。

但五爷假装不知道润生为什么而来。

“天亮野猫就进洞了,润生你来得这么早是不是昨晚你也当了一夜野猫啊?”

“雅葡你是笑我哩,要是当野猫就好了,今天有鸡吃。可惜没有鸡吃,只有菜豆腐 。我雅雅请你老人家过去吃菜豆腐下酒,他今天就下后溪,趁白河涨端午水的时节放排去里耶。”

老端公 也不推委,带了牛角号、牛皮小鼓和一干子帮人看病消灾、请神驱鬼做法事的行头就上路了。老端公把行头都装在一个竹子背篓里,润生在他的身后跟着。润生看到老端公跳神用的面具挂在背篓外面,一晃一晃的,有些峥嵘可怕,就跑到老端公的前面去了。

老端公给润生说:“润生,润生,你莫跑!雅葡问你件事,你同意不?”

润生回答老端公:“雅葡又是要我当徒弟吗?我才不哩!” 老端公曾经问过润生愿不愿意当他的徒弟,问过好几次,润生都说不愿意。

“润生你说真话,为什么不愿意当我的徒弟呢?”

润生回答说:“戴着你那个罩子在人面前跳来跳去的,还穿红袍子,真是笑死卵人了!”润生说的罩子就是老端公跳神用的面具。

“你这野小子昨晚上必定是吃了狗肉,说话嘴上不干净,不当就不当,乱说话是要得罪神灵的,下回可不许这样说话了。”润生也觉得自己对神不敬,心头便升起一点恐惧感。于是一老一小的两个人都不再搭腔,各自迎着穿过枫香林的缕缕朝阳走路。只一会儿功夫,就看见恢恢站在阶沿上欢迎客人了。

“五爷来了,快到屋子里坐!”恢恢招呼五爷进屋子。

“这回五爷要为恢恢好好算算,走东南方究竟利不利,还有就是水路走完了,是原路回来的好,还是上岸从旱路回来的好?”满满一边接下五爷的背篓,把五爷让进屋子,一边问五爷。

五爷照例并不急于回答。老端公对这一类问题永远都是胸有成竹的,他有他的规矩,不打卦、不推算流年、不排八字、甚至于不焚香、不烧纸,不上刀头肉……只要不按老端公吩咐的办,在代表神灵做出回应的问题上,老端公就有权保持沉默。

菜豆腐很快就上来了,一大海碗。还有野猪肉和嫩笋子炒辣椒,润生去叫五爷的时候,恢恢一边和满满摆龙门阵,一边剥了两个刚摘下来的嫩苞谷,嫩苞谷米照例是和一个一个的“朝天椒”炒在一起,这会儿也被润生端上了桌子。

“才瓣下来的嫩苞谷,五爷你尝尝新。”

 “莫看恢恢是条光棍棍,过日子还是有心有眼的,菜一端上来我就闻出了是去年的野猪肉。” 老端公坐在上首位置,已经做出了喝酒的架式,侧过头来对恢恢的满满说。

 “他狗日的么子都好,就是不信人劝,再去讨个婆娘。这回呀他放排去里耶,顺稍的话也就十天半月就回来了,当真能弄个三、五块大洋,这娶婆娘的事情也就解决了。”满满故意把数字说得小了一些。早晨恢恢给他说的是能弄十块、八块大洋,现在老端公就坐在上首,满满不能照恢恢的话说,故意把数字说得小一些,这样让人觉得谦虚、实在。

老端公还是不正面回答,转过身去拿话逗润生:“润生润生,你达大想为你讨个后嫂要得不?有了后嫂,你达大就疼后嫂去了,夜夜都抱着后嫂瞌睡,你小子打梦脚、说梦话都没人管你了。”润生早在两年前就懂得了“抱着后嫂瞌睡”是什么意思,现在老端公这样问他,又当着自己达大和雅葡的面,当然不好意思表态。

但润生聪明,转身下了桌子去摆弄老端公的法器玩。

酒过半巡,老端公的话便逐渐多了起来。照例是拿他帮当地大户人家跳神、或者是做全套道场的事开头,也照例是只举后来被人家应证过的事情。比如某年某月某一次替宋家打卦,说宋家有灾,要当心火蚀。果然没多久,宋家的老房子就遭遇了火灾,好在事前宋家大办酒席,请老端公做了一场法事,老端公以他的力量大事化小,大火终究没有烧起来,只把宋家大院的厢房烧毁了一半。

恢恢看看老端公已经面有汗流了,知道老端公已经临近酒限,也就不再劝他多喝。于是试探着又掏老端公的口气。

“依五爷的意思,我出手卖了东西又得到了钱,是原路回来好呢,还是上岸走旱路回来好?”

这回老端公回答得直截了当,他让恢恢走旱路回来。老端公说:“出了货,得了钱,上岸走旱路回来吧。昨晚我还专门为你这次出门看了看东边,我是在红山岭的最高处看的夜空,紫微高照啊。这次轮到紫微星主事,人间少说也有十天半月的大吉大利。尤其是初九初十的样子,紫微之气已到顶点,今天初二,过两天才是初五端午节,从今天出门算起,你初九初十正好到里耶。货出手,钱进手。由东南转西北走旱路回家,正好同紫微运行的方向一致,大吉大利不说,还会遇贵人,有更好的事情呢!”

老端公一席即兴发言让恢恢和满满都激动不已。润生已经朝大海碗里添了三次菜豆腐,恢恢让他再添些。润生回答说锅子里已经没有了,要不要抓些干栗子来让他们下酒。

老端公说自己牙齿老了,吃不动干栗子,叫润生给他来一块锅巴。老端公一边表扬润生聪明,一边问恢恢的满满:“油匠,油匠,看今年的架式,桐籽和茶籽都有个好收成,只怕你的油榨钳子准备少了,到时节不够用,也怕你的油榨壳子年成久了,就像我这样的身子骨经不起摔打了,到时节怕会耽误你挣白花花的银子呵。”油匠知道老端公是在恭维自己,急忙给他敬酒。

“都是借了五爷的福气,我言迟口钝的不会讲话,真是今年收成了,我上门请五爷过来喝他三天三夜的酒。”油匠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数,他知道今年的桐籽、茶籽的确有望一个好收成。

五爷说:“我晓得你狗日的有搞头,你狗日的劝人家恢恢重新找个婆娘,你自己呢?你啷个不再找一个?怕是找到一个年轻的,今后死在你的后面,那你的油榨房和老房子都是人家的了吧?再说你又无儿无女的,找个二婚女人又怕人家拖家带口地过来了,她带来的娃子跟着你姓还好,若是不跟着你姓,你这一五一九的全部基业就算是落到外人手里了。你狗日肚子里是这个想法吧?”

油匠也不正面回答五爷的话,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恢恢插话说:“五爷就是把事情看得明亮,我满满是有那些想法,但又不全是。唉,老子早晚要和白家人算那笔帐,我满满前几年的事情不能就那样算了,这不明明是欺侮我们吗?”恢恢一插话就把事情引到他满满的脚上了。原来油匠的右脚被人打折过,直到现在还是个瘸子。

话题扯到脚上,油匠这回是真正的沉默了。油匠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说起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只有在夜晚才能由他一个人回忆。

“都鸡巴是往年的事情了,还扯那些做么子。天生一人,终究一命。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这次下里耶早去早回,得了钱就打转身朝家里走,回来路过龙潭,在龙潭场上给我买两斤冰糖回来,顺便带一杆五尺二的长鸟铳,我那杆子不好使了,等今年开榨了,油房里必定会有很多野猫子和獾子来偷油吃,说不定还会来金钱豹,到时候我好打几张皮子缝件袍子穿。”油匠不想让人再去说自己脚的故事,嘴上说叫恢恢给他带东西,心里却是想着要恢恢不再说过去的事情。

日头已经升起了两丈高,院坝外面的慈竹林里麻雀和画眉闹得没有章法,恢恢家屋子后面那颗高大的枫香树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只斑鸠,它头朝东,屁股朝西,脖子和尾巴都伸得长长的,身体一张一弛地叫着“晴个咕咕!晴个咕咕!”五爷站在阶沿上听着斑鸠叫喊,又看看远处云雾缭绕的八面山,回头对恢恢说“这狗日的天还得下雨,看来今年端午要发更大的水,恢恢你放排下里耶真是赶上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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