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 子》
白果寨和后溪场
(1)
没有人知道白果寨的名字究竟是什么人取的,也不知道白果寨叫白果寨这个名字有多久了。据说,此处先是有一处泉水。泉深,水丰,向外溢出,便成溪流。溪流淙淙,流水潺潺,花草两岸。岸边有树,马杉树,柏香树,枫香树,板栗树,猴栗子树,白果树也有。
有水,有树,就有了野兽。狗獾,野猪,獐子,野兔,短尾巴猴子,应有尽有。它们应该被吃掉,于是就来了金钱豹。狐狸来得晚一些,狡猾的家伙总是最后出现。
有了泉水、树林、野兽,接下来就有了围猎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些最先开始围猎的人,从哪里来,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但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有很多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懂得的手势,表情,呼哨,山歌,以及每一次围猎受伤后的呻吟。
人进兽退。围猎的人都觉得这个地方很好,很适合大家定居下来,于是就有了茅屋,三间,五间,十间八间的,连成一片后,终于成了一个闹哄哄的寨子。
低矮的茅屋,死去的,没有死去但丧失了攻击能力的野兽,随地拉屎拉尿的猎狗,到处乱跑着的猎人们的孩子,树枝上挂满了兽皮、野兽头颅,风干了的各种动物尾巴,死狐狸久久不散的臊味,等等。整个寨子没有章法,简直毫无道理。
于是,一个年轻的猎人决定放下手中的猎枪,转而使用斧子,锯子,锤子,刨子,墨线,等等。也就是一个木匠,在自己的份内上,应当拥有和使用的一切。又过了10年光景,这个原本依溪而筑的茅屋小寨子,便有了一幢幢位置妥贴,造型生动别致,气韵平和深沉的吊脚楼。
时光依然流逝,小溪依然流淌。一幢接一幢傍山而建的吊脚楼,越来越多,寨子在无需鼓励和关怀之中,自自然然地成长起来。春光明媚的日子,画眉鸟和斑鸠,在溪边的竹林里嬉闹、搭窝、舞蹈和歌唱;夏天的暴风骤雨来临之前,三、五只乌鸦站在寨子边沿的卷子树上,凄婉地叫唤着,歇斯底里地传达着上天的愠怒;到了秋天,尽管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常常阻碍了人们远望的视线,但依然可以看见,距离寨子二、三里地外,危崖上的老鹰,正以种种英雄豪杰般的姿势,直冲云霄;冬天来了,成群的白鹤和青鸛,聚集在寨子外面的梯田里,那些美丽无比的水禽,在冰冷的浅水中觅食、散步、追逐,谈情说爱……
寨子还在澎胀,又过了短短的10多年光景,便有了磨房、油房、家家户户织起了土布,个别人家居然还学会了用竹子作原料造火纸,甚至还建成了一个祠堂。
打猎的人也常常把所获之物,拿到外面去换食盐、针线、点灯照明的油、以及小孩子喜欢吃的糖果。总之是生活中必不可少,而寨子里又不能出产的东西。那些外出的猎人,走得近一些的,到过龙潭、里耶,稍远一点的,便到过百福司、老司城。更远的呢,不消说必然是到过永顺、沅陵、常德等大码头了。
出门在外的猎人,常常被人问起是哪里人?这个时候,猎人便回答说:“我是从白果寨来的。”而在此之前,寨子并无名字,猎人想到寨子前的几棵老白果树,于是就借了白果树的名望,为自己居住的寨子取了名字。
此后几年,越来越多的白果寨人到龙潭、里耶、老司城做买卖。他们用天麻、杜仲、五倍子、桐油和生漆,换回食盐、煤油、洋纱、女人们梳妆用的玻璃镜、绣花用的金丝线、以及男人们哄小孩和讨好女人时的冰糖、还有过红白喜事和端公做法事时必不可少的浏阳千子头鞭炮。
那时节,沿着白河两岸,或是稍稍深入大山之中几里地、十几里地,像白果寨一样的寨子,星星点点遍地都是。一个外来人,无论如何既数不清楚这些寨子的数目,也没有办法和那些寨子中的人进行有效的交流。他们常常身着土布短褂,头裹丈八尺长白布头巾,穿抄裆裤、水草鞋,要么腰间挂个罗汉竹短嘴旱烟杆,要么背上背一支鸟铳。不拘何时何地,一节小竹管,或是一节抽空了蕊的嫩桐子皮,甚至只是一片树叶,只要靠近他们的嘴唇,皆能让他们弄出得心应手的音乐。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自称“本地人”。会唱盘歌、山歌、孝歌,会吹八仙,会跳摆手舞,会徒手捕捉乌稍蛇。另一些人则喜欢吹芦笙,或者是用木叶吹情歌。不拘称自己是什么人,他们皆纯善、憨实、正直而勤劳。
溪流继续逶迤着前行,清清亮亮,偶尔也叮咚有声。出了白果寨,向东南约五、六里地,便到了与白河的交汇处。在那里,一些白果寨人的后代,以及从其他寨子中来的人,借了白河的利市和实惠,在小溪与大河的交汇处,实实在在地过起了日子。
那地方就是后溪场。
后溪场是白河上游有名的水码头。从七沟八梁、九里十三湾的村村寨寨里,走来后溪并定居下来的人,大都是当地的望族,姓彭或者姓白,其他姓氏,皆被称着外姓。
这些本地大姓与外姓人家,至古以来,在后溪的地面上,既沾亲带故、盘根错节地生活着,也各自为阵,斗争中求生存。天长地久,无论是大姓人家,或者是大姓人家与外姓人家之间,有了这样或者那样的过节,都千篇一律,照例先是在窄窄的石板街上,彼此用一张天生的利嘴,在相互对祖先的侮辱中决出胜负。有依然分不出高低者,便转身跑进临街的铺子里,弄出些菜刀、扁担、鸟铳,洒几滩鲜血后,事情便自自然然告一段落。如果利嘴和利器两方面都解决不了,那就把一切交给时间。照当地的风俗看来,万无一人会把伤一点脸面,流几滩污血的事情,当作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不聚溪流,无以成白河,没有白河就没有后溪场上的码头。照此推来,后溪当比白果寨年轻。事实上,后溪场上的好些人家正是白果寨那些猎人们的后代,仅仅是这么一点理由,当地人也叫白果寨为“老寨”,而称后溪为“新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