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个出侠客的国度。由于社会长期的不公和中国人特立独行的英雄主义，历史上特别是朝代交替之时，总是有很多身怀绝技笑傲江湖的侠客横空出世。在今天高楼林立的都市里，高科技领域的显现，为那些热爱自由的新时代侠士们提供了纵横捭阖的领地。在我下海的几年里，这些都市侠客时有所见，也有不少结成好友。这里首先着墨近来又在京城露面的唐武。
唐武是中关村千万个孤胆英雄中的一位。80年代后期，西方世界的电脑业席不暇暖一日千里地发展，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描绘的未来图景也曾横扫过相当一部分中国知识青年的视野。尽管我国开始有四通、联想等大的电脑公司出现，大多数人对信息社会和电脑依然是一知半解。然而像唐武这样的名牌大学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已经惊喜得颤抖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辽阔的月球般荒凉寂静但却孕育着黑洞般需求的中国市场，像是18世纪一个美国牛仔眺望着绵延的西部一样，点石成金已不是神话。
唐武选择了“中文自动校对软件”作为攻关项目。
1992年寒冬季节，我正在筹建出版信息事务所，幻想用电脑来处理出版信息，于是认识了唐武。当时唐武已留校清华，同时与一个公司合作。在海淀杨家井的一间大约60平方米的平房里，这是唐武的工作间，我第一次见到了唐武。那时唐武正处于“校对软件”开发的后期，正在大量收集已输入电脑的图书文字来检验“校对软件”的性能。电脑屏幕上不断翻滚着中共中央的一篇文件。工作间里没有暖气，但充满着生机。各种386、486电脑开膛破肚地堆放在办公桌上，像一个废弃的车间。房间尘土飞扬，电脑屏幕上堆着厚厚的尘土。唐武和他请的几个学生一边疯狂地鼓捣着计算机，一边用手指在屏幕的灰尘上划着需要即时记下的数字。此景真正打破了我对电脑的神秘感。那一晚我发现自己正位于一个商业前景无限的革命性技术现场，颇有点像目睹原子弹爆炸的新闻记者，发现了数亿年来蕴藏在物质中的能量被以任何想象都不过份的方式释放出来。在出版计工作的我，深知几十个校对人员默默地用日渐黯淡的目光，在原稿和校样之间搜索的艰辛。这真可以说是继电子排版后的一场革命。我半开玩笑地对唐武说：“看来你的校对软件会引来一场中国的‘卢德运动’。”卢德是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一名家庭手工纺织工，因机器发明而破产进了工厂，一次与工厂主发生争执后，他用锤子砸毁了机器，由此在英国引发了一场砸毁机器风潮，口号是：“像卢德一样干！”
这年春节，我因为事务所刚刚开业没有回老家，唐武也因为准备春天推出“校对软件”留在北京，我们就在我的事务所里生上火炉同渡春节。对于我们两人来说，当时都处于创业的前夜，充满着紧张和期待。较之于我的焦虑，唐武却是信心百倍。他像一个充满战斗精神的骑兵一样，一年多日复一日地白天在清华工作，吃过晚饭就冲到杨家井。好几次我在晚上12点离开时他仍然在忙碌。我被这种理工科出身的人对电脑的迷恋所折服，但也担忧，人在狂热之中只是面会变得狭窄。可春节这几天，我发现唐武这个技术人才也有豪放的热情、迸发的才思。从诗歌到小说，从历史到未来，唐武侃侃而谈，谈得最多的还是法国大革命。他可以成段成段地背诵马迪厄在《法国革命史》中雅各宾派的警言名句，沉醉在那一夜之间筑起街垒投入战斗的巴黎之夜；被那些充满着浪漫主义的革命豪情、像满天星斗般闪烁的年轻英雄的名字所激动：丹东、马拉、罗伯斯庇尔……虽然我更喜欢米勒平和温情的《法国革命史》，但我仍被唐武那急促的语言、闪亮的目光所感染，至今还记得他背诵的词句，如“吉伦特人拉苏斯向审判官说：我在人民失去理智时死去，你们将在人民恢复理智世死去”等等，似乎法国大革命那种如火如荼的暴风骤雨般的情景，与我们当时的期待有着某种暗合，都是一场青春冲动和未知未来之间的交织。就连唐武一再重复的“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也带有温暖的浪漫。
随后的几年，唐武一直在推销他的“校对软件”，虽然他的成果要领先国内同类技术至少一年以上，但由于唐武本质上只是那种冲锋陷阵的骑兵式人物，少有运筹帷幄的经营谋略，所以终是难有作为。又由于当时与唐武合作的公司不肯出资做广告等原因，“校对软件”的经营陷入困境。我也因焦头烂额地忙于事务所的经营，和唐武联系渐少。后来得知，唐武去了广州。据说他离开北京时口袋里只剩下3000元，真有点英雄气短的悲壮。
上周唐武又回到了北京。经过广州商业洗礼的唐武仍然豪情不减，他说“在广州好赚钱，在北京能做事”。看来建功立业仍是唐武的热望。晚上推杯换盏之后，看着出租车带着唐武在华灯灿烂的三环路上又向中关村飞驰而去，我心中荡漾着一种复杂的滋味。想到当年唐武的口头禅：“今天的百万富翁都是诞生在车库里的”，的确感到“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同时也高兴地看到，唐武像个侠客卷土重来，锐气不减地去攻击新的目标，像是萨特曾经描写的：“一个人在黑夜里走着，就像一支军队去进攻一座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