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又开始了孤身一人的生活。
家里的用具大多被砸坏了，八仙桌缺了一条腿，颓废地斜靠在墙边，庆幸的是，爷爷生前一直坐的那张椅子却完好无损，我每天都坐在上面，静静地望着院子里的风景。青藤架已经倒塌了大半，但我惊喜地发现，仍然有一只青翠晶莹的葫芦挂在一角，随风轻轻摇摆，晃出一段岁月沧桑的风情。古井也被堵住了，是那日被冲进来的疯孩子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堵住的，井口掩在足有半身高的杂草里，黑洞洞的，使我想起四婆临死时那微微张开的、没有牙的嘴。我想，井里再也不会有狐仙了，它们大概已厌倦了我们家，早就随着二婶的离去而远走高飞了。
这样坐着的时候，我会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浮向空中，空气如水般的轻柔，让我自由地飘动着，甚至我还能够在回首间，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样子，这让我惊讶而欣喜，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而获得死亡之后，便能够重新回到天上，成为一颗明亮的星宿。
爷爷的烟斗已经成了我手中必不可少的物事，我看到烟丝在红红的火焰中扭动着身体，用原始的舞蹈来庆祝自己的升华。我深深地吸一口，仰在椅背上，朝屋顶长长地喷出一股烟雾。烟雾久久不会散去，它们让我的视线开始朦胧，给眼前的风景披上一层淡然的美，在如梦的烟尘中，我心如白玉，怡然欲醉。
就这样，我开始习惯于整天坐在那张椅子上，也有几分明白了爷爷曾经的快乐。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如流水般远去了，我真的很快乐，我看到很多细巧的精灵从指间穿过，笑闹着飞向远方，在屋子里划出一丝丝美丽的弧线；我看到岁月温柔的亲吻我的头发，给它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我看到蚱蜢在草丛里做爱，用牵牛花作为献给新娘的礼品。
我真的很快乐，直到一个雪花飘起的清晨。
那个清晨，我从寒冷中醒来，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屋外是一片银白素裹的世界，树木上绽开着淡雅的梨花，坐在厅里，北风卷着一群雪花欢笑着从身边掠过，有一朵碰巧飞到了我的唇边，便有一丝清凉滑过胸膛，让我遍体舒畅。
这时，我想起了碎梦刀。
这个词汇从我脑海里出现时，我楞了半天，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想起过它了，就象是一个被埋藏多年的幽灵从泥土里猛然跳出来，让你毛骨悚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淡忘这把刀，这把以前那么渴望得到的刀，或许是我已经无梦可碎了？或许已经没有了闯荡江湖的豪情？不管怎样，当碎梦刀重新从我的记忆深处变得清晰起来，我也焕发了一种不可抑制的要得到它的欲望。
我清楚记得，那把碎梦刀就藏在这个大厅里，它一定在沉睡着，即使怎样的混乱也不能把它惊醒，因为它等待的，是我作为主人的召唤。
我觉得，碎梦刀一定藏在地下，于是我把大厅里的每块石板都翻了开来，用手指奋力地挖开坚硬的泥土，可是一无所获；我有怀疑碎梦刀藏在墙壁里，于是我想尽一切办法，把大厅的墙壁掏得千疮百孔，仍然没有找到；最后，我把残缺的桌椅全都打碎，仍然没有碎梦刀的影子。
我的信心开始动摇，我回忆起，碎梦刀藏在大厅里，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于是我来到院子里，来到厢房里，来到果园里，四处寻找挖掘，很快我们的屋子就变得支离破碎，我还是没有找到它。
我的全部生活，开始成为对碎梦刀的寻找，而随着时光流逝，我的信心也渐渐淡了下去，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家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把碎梦刀，这只不过是爷爷开的一个玩笑。
再次飘雪的时候，我已经无力寻找碎梦刀了，我坐在大厅的门槛上，苟延残喘。
那个冬日的午后，我听到了蝈蝈的叫声，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寻声望去，那只最后的青葫芦还鲜艳的挂在架子上，我让我真的很惊奇，一只蝈蝈站在葫芦上，迎着太阳骄傲地歌唱，如同一位得胜回朝的大将军。我笑了，在我临死前，终于听到了蝈蝈的吟唱，也许它是贪睡的歌者，从葫芦里出来伸个懒腰，也许，它是在在外行吟的诗人，终于告老还乡。
有人来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惊奇，因为已经知道有事情要发生。我们家的门轰然倒下，让来人吃了一惊，显然门上的木头已经腐朽多年了。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的样子，男人穿一身黑黑的衣服，仿佛是皮子做的，爷爷曾经有一件这样的衣服。女人穿着红色的、厚厚软软的衣服，蓝色的裤子，使我想起演戏的女子。看到女人面容的时候，我有些吃惊，一时间我怀疑是阿玉回来了，然后我明白一定不是阿玉，因为她是这样年轻，和当年阿玉走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我，我故意咳嗦了一声，他们也没有理睬，这让我很生气。
女人站在厅里，静了一会儿，对男人说，墙上挂的一定就是我姥爷的父亲。我感到有点奇怪，转头望去，看到了大厅正面墙壁上那副破旧的国画。我惊讶的发现，上面画的果然是我爷爷，我居然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我一直以为那个老头画的是张果老。我看到爷爷悠闲地牵着一头小毛驴，手里拎着烟斗，朝我怪怪地笑着。
我一时不知所措，有狂风过耳，把我吹倒在地，它撞到墙壁上，打了个旋儿又溜出了大厅。
爷爷晃动了几下，然后随着画儿哗地一声掉了下来。我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发出一声惊呼，我仿佛看到画儿后的墙面上，亮闪闪的挂着一把弯刀。
那一定就是我千辛万苦寻找的碎梦刀。
这时，女人走上前去，似乎要去拿那把刀，我奋力挣扎着冲了过去，去抓那把刀，刀光盈盈，晃得我几乎整不开眼睛。我终于抢先抓到了刀，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拿到。我定睛去看，碎梦刀已经化作万千星星点点，如萤火虫一般散在空中，飞出大厅，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碎梦刀，终于碎了。
我的心里空荡荡的，不再去理睬男人和女人，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楞了一下，然后泪水夺眶而出。
我痛哭着走出院子，心中有无限的委屈。我走上石板路，走过竹林。我的哭声森森地荡在竹林里，蹭地竹叶沙沙作响。我抬头看天，天空依旧被竹子割的七零八落，走到尽头的时候，一只蛤蟆从我眼前跳过，这使我停止了哭声，感觉似乎有些熟悉的东西涌上心头。
走过竹林，天已经有些黑了，我看到了荷塘依旧在路边，泛着黑绿色的波纹。我仰望夜空，没有见到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闪闪烁烁，大概是我的碎梦刀变的。
在俯视荷塘的时候，我看不见有一片荷叶，也没有一只蛤蟆在朝我怒喝，我的眼睛开始变得异常敏锐，我甚至能够看透稠浓的池水，穿过杂乱的水草，一直看到荷塘的水底。
我看到水底躺着很多个躯体，有子仁先生的，有小柱子的，也有阿松的，他们都很安详地躺着，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最后，我看到了我的躯体，躺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脚上缠着无数的水草。这让我一时有些糊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渐渐的我明白了，原来我早已经在十岁那年就淹死在荷塘里了，现在的我，也许只是一个迷路的魂魄。我开始放声大笑，我终于明白了碎梦刀的意义，爷爷说的不错，当我见到碎梦刀的那一刻，我的梦就彻底地碎了。
我开始觉得很累，只想赶快好好睡一觉，我缓缓躺在松软的泥土上，泥土的芳香沁入我的鼻孔，使我心旷神怡。
最后的一刻，我希望自己永远永远这样舒服地睡着了，今生不再有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