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树在自己家里开始找不到东西了。这会儿工夫,他正在书房里乱翻烂拣,有一张纸上记了个重要的电话,说什么也找不到了。自从凌凌住进来以后,家里更有秩序了,袜子和袜子放在一起,内衣和内衣放在一起,棉拖鞋和塑料拖鞋决不会混在一堆……江树自己生活的时候,棉拖鞋里可能发现一只去年穿过的袜子,从而让生活增添不少“发现的惊喜”――有时候,凌凌多半会为这些事跟他拌几句嘴,小小的甜蜜的拌嘴,江树就会理直气壮地抱怨生活缺少“发现的惊喜”。
“凌凌,我的那张纸呢?”江树隔着间房子大声喊道。“哪张纸啊?我怎么会知道?”凌凌在厨房里刷碗,水龙头哗哗地响,她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其实,凌凌知道那张纸平平安安地躺在抽屉里。江树只好继续翻找,在写字台上炒菜一样地,顺手,他从一本书里拽出一张纸,却发现这张A4纸上写满了字,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江树。
是凌凌的字,江树翻过纸的背面,上面只有一句话:“江树是个好人!我爱他!”他拎着这张纸,呆呆地站着,仿佛大梦初醒之后的头脑空白,也仿佛宇宙洪荒的混沌,百般的滋味纠集在一起,纠集了以后,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就是爱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但又挣扎了一下,给不出答案。心里的挣扎忽然换成了一股热流,刺激得头脑发涨,毛孔开合。侧过脸去,忽然发现凌凌已经站在门口,擦干了手,准备袖手旁观一下江树找东西的烦乱。
凌凌忽然也看到了那张纸上的秘密,那是一个关于心灵挣扎的秘密。她也呆呆地立在门口,脸色却渐渐地潮红了。沉默的空气是呼吸的大嘴,呼出来、吸进去,心里的潮涨潮落是无声息的,蔓延了。
江树走过去,拥抱了凌凌。他想对她说出那三个字,但却觉得嗓子很干,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努力了几次,无论如何都不成功。凌凌的泪却流下来了,她也想说什么,也想把心里的门打开,让阳光和鸟儿都飞进来,然而,也没有成功。
凌凌的泪一直流着。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江树,温和地替她擦干。然而,那是断了线的珍珠啊!带着清脆的声音掉下来,没有停止的意思。凌凌抬起脸,看着江树的眼睛,嘴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江树笑了,说:“我知道,我知道。”凌凌摇头再摇头,江树索性把她搂得更紧了――手扶住了凌凌的脑袋,用了点力气,带着“不允许你再摇头”的温柔的霸道。
第二天,江树只感觉到遍体通泰的顺畅,有时候心里还哼着歌,哼了半天仔细一想,竟然是那首老掉牙的《再回首》,于是,他沉默地笑了――这些天总归是笑的时候多一些。然而,这些笑,很快就成了回忆。几天之后,当凌凌莫名其妙地失踪以后,江树就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过往的那些事情,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那张纸上的字是真的吗?凌凌的眼泪是真的吗?最近发生的事情,更多的时候成了侦破这场爱情迷案的线索。
那天下班回家之后,江树本来想趁着凌凌还没回来先做好晚饭的。忽然,他又想起了凌凌的唠叨:“做饭之前先把衣服换了,哪有穿着西装炒菜的?”于是,他又去卧室换衣服。衣服换到一半的时候,他才发现:衣柜里的衣服少了一部分,是右边的一部分。凌凌说过,男左女右,江树的衣服挂在左半边,凌凌的衣服挂在右半边。可是现在,右半边的衣服都不见了。江树的脑子有点不好使了。几分钟之后,他发现:不见的不仅仅是衣服,决不仅仅是衣服!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是凌凌给他的信,江树看完了信以后,在床边坐了很久。冬天天黑得早,屋子里没有开灯,夜色就慢慢地浸过来,包裹住一个不知所措的男人。幸福,太短了一些吧?
在那张纸上,凌凌用毅然的语气写:“我走了,是真的走了。你不要来找我。可能会有很多的为什么,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我还在单位上班,我知道你能找到我,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千万不要。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我想明白了,可能会回来的。我欠你的钱,或许有一天能还给你吧。我不知道,对于未来,我没有把握。随便你怎么想我,都没有关系,但无论如何,我很想对你说一句:我真的已经爱上你!这句话我说了,但不知道你信不信。”
这几句话太短,江树根本看不出所以然。他拨了凌凌的手机,但耳朵里总是中国移动那单调的女声。
江树独自坐到半夜,空空洞洞的,他感觉到空洞的压抑,这让他十分烦躁。他以为自己悲天悯人地下定了一个决心,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第二天,江树找到凌凌的单位,凌凌却无论如何也不出来见他。江树只好找了以前的老同事,把凌凌的关系办进单位的那个老张。老张在传达室门口,对江树摇摇头,很同情江树,但也不好说什么。
三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江树终于接到了刘镇北的电话。两个男人坐在闹哄哄的星巴克,因为凌凌的关系,两个陌生的男人坐在了一起。
刘镇北脸色很白,灰秃秃地白,下巴尖的,几根胡子从油腻的表皮中露出头来。眉眼是老实的,一看就是个平凡的老实人。但是,这个老实人现在却有一点亢奋的不安,不停地变换左右腿的姿势,但总也找不到一个更舒服、更自然的姿势。
“李凌凌跟我在一起二年多,”刘镇北说:“我供她吃、供她穿,还给她交学费,让她考托福、GRE……”这个苦大仇深的男人一开始就让江树倍感厌恶,仿佛他吃的亏有一火车那么多,需要源源不断地吐出来才能痛快。
星巴克里的人挺多,右边桌有个穿粉色短袖羊绒毛衣的中年女人,露出了一大截白磁样的胳膊。江树就若无其事地盯着这个女人看――他其实是不想看对面的刘镇北,他害怕自己搂不住火气,万一当众给他一拳,那可就太没意思了。也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似乎也犯不着为一个看着不顺眼的人动拳脚吧?
其实,刘镇北的意思很简单,他就是想历数李凌凌这个“骚货”的种种劣迹,给江树听,给李凌凌的同学听,给李凌凌单位的人听――给所有认识李凌凌的人听。他不甘心自己被李凌凌这个小丫头给耍了,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我也不想把李凌凌抢回来,你愿意娶她就娶吧,我反正是不想要她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李凌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年夏天,她没等到毕业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了?……”刘镇北的絮叨让江树实在忍无可忍,星巴克又不让抽烟,江树索性站起身来往外走。刘镇北看着江树的背影,半张着嘴巴,不确定江树是去厕所还是要离开。
隔着玻璃窗,江树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着店里的刘镇北。或许,这个男人也和自己一样爱上凌凌了吧?但凌凌爱过刘镇北没有?江树猜想,凌凌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这个男人,刘镇北看起来多少有点龌龊。可是,凌凌就能为了吃为了穿,和这样一个男人搅和在一起吗?此时此刻,江树最想说的一句话竟然是丁卫东的口头禅:“你丫有毛病吧?”可是,这话到底该说给谁听呢?是刘镇北,是自己,还是凌凌?
周五晚上,丁卫东和胡春一起来找江树――看来,刘镇北也找过他们了。丁卫东和胡春经常交换一下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江树。而江树自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自从凌凌走了以后,江树的烟瘾越来越大――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需要用尼古丁来作支撑。
“如果你真的爱凌凌的话,你应该能够把她找回来的。”胡春说,“凌凌这些年一直瞒着我们,我们都不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我们都想当然地以为她也是独生子女,也和我们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你真的爱她吗?”丁卫东问得很直接。江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给胡春送束花就能挽救一段感情,看起来是很简单的事,但丁卫东即便为失恋愁苦,也没想到竟然能用如此简单的方式化解危机――男人的脑袋有时候就是木头做的,总觉得那样子很傻的。现在,江树似乎了解了男女关系中的这种玄机,可是,等到这样的情况摆在自己面前他才发现,能去送花固然可以挽救一段感情,可是,这段感情值得他以犯傻为代价去挽救吗?即便犯傻,这段感情又能挽救回来吗?
这一切,他都不能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