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炒粉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那时我年轻的很，那时我喜欢写诗，那时我常常孤独地一个人躺在夜晚的草地上，看点点繁星点缀着缎子一样柔滑的夜幕，有时我努力去想象自己的未来，很希望捕捉到一些人生旅程的预示，有时我什么也不想，只让年少的忧郁把自己裹在一个蓝色的梦里。那时，正是我的大学时光。
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很多人，有些便如流星般很快从你生活中消失，而有些则牢牢刻在你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或时刻。
那时我年轻，因此孤独，我时常在接近午夜的时候在校园里不停地游荡，也许试图遇到些能够打破枯燥生活的新鲜事，也许只是喜欢独自体味那种夜的宁静。也就是那时，我发现了位于校园一角的一个小小的饭店，名字现在我已经忘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记得与这个饭店相关联的，有一盘至今难以忘却的炒粉，和一个羞涩、清秀而可爱的女孩。
那时我年轻，因此颓废，我有时把自己剃成光头，有时让头发长得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后串上一个捡来的子弹壳挂在脖子上，用破烂的牛仔服包裹着自己。因此，虽然我并不强壮，甚至可以说瘦小,但人们还是远远躲开我。多年后我才明白，我的形象包装实际上彻底地失败了，我希望大家把我看成一个孤独的诗人，其实人们大概只觉得我是个游手好闲的校园痞子而已。
那时我年轻，因此忧郁，我尽力把自己装成情圣，却没有胆量去追求任何一个喜欢的女孩。我总是无精打采，虽然我的白日梦中不断希望遇到一个丁香一样结着忧怨的姑娘，但当一个善良而可爱的女孩来到我身边时，我却轻率地伤害了她，然后象一个胆小鬼一样逃掉。
现在我明白，那时我年轻。
于是我回忆起来，那时我越来越孤独。我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发现了那家新开的小店，它位于校园一个偏僻的角落，来吃饭的人并不多。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次走进那家小店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现在已经记不得小店的模样了，但感到很温馨，仿佛前世曾经来过这样一个地方。我记得女孩就那样轻盈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问我要些什么。我第一眼从来都对人都没有多少印象，那次也不例外。只是觉得是个清秀的女孩，怯生生的，而且皮肤黑黑的。我不怀好意地告诉她，我兜里只有三块钱，但我既想吃饱，又想喝啤酒。女孩显然很害怕，大概以为我是来惹事的痞子。她犹豫了一会儿，给我拿来了一盘热腾腾的炒粉和一瓶啤酒。我看着那一碗面条似的炒粉，勃然大怒，问她店里会不会做菜。女孩怯怯地说，这是她家乡的炒粉，既能当菜又能当饭，味道很好。我半信半疑的尝了一口，随后便记得所有的炒粉和啤酒都到了我的肚子里。现在我已经忘了第一次吃的炒粉究竟是什么味道，只记得确实非常好吃。
随后我喊结帐，女孩仍是怯怯地告诉我总共是三块两毛钱，但我初次来，只收我三块钱就行了。我当时想她一定是把我当作校园里的恶少了，就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刚才只是开玩笑。但当我翻空口袋时，却发现兜里只有两块钱，我才想起出来时带的十块钱已经被我花了八块打台球了。我想我当时一定脸红了，感到下不来台，女孩又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就只收您两块吧。于是我低着头飞似地溜走了，我其实从未做过恶人，甚至都没怎么跟别人打过架，这次大概被当作痞子了，而且痞子也扮得不上档次。
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仍然要一盘炒粉和一瓶啤酒，结帐时我补给她一块二，女孩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我记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就象我夜晚仰望天空时所看到的最亮的星星，女孩的牙齿白白的，显得很清爽。我这才注意到，其实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肯定是农村的姑娘，从她怯怯的样子和黑黑的皮肤就可以看出。
于是，从那以后，整个冬天里，每当我兜里有了钱，我就在临近午夜时去吃一盘炒粉，喝一瓶啤酒。女孩渐渐和我熟了起来，每当看到我走入小店，用不着我点菜，就主动送一盘炒粉和一瓶啤酒来给我。即使我有时囊中羞涩，她见到我在店外犹豫，也会让我赊帐。有一次我问她，是否第一次见到我时吓着了。她笑着说才没呢，一看我就不是坏人，装也装不象。当时我的心里暖暖的。
就这样，女孩成了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她告诉我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我们学校当个小官，开了这个小店，让她来帮忙。她又告诉我她曾经考上大学，但因为经济困难而放弃了。她还告诉我她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弟弟。虽然我曾经在报纸上无数次地见过因为经济困难而失学的报道，但这是第一次发生在我熟悉的一个女孩身上，我感到的不仅是同情，而且有些惭愧，因为我想起来我有深爱自己的父母姐妹，也不用为学费而苦恼，而我还整天甘于颓废。
有时女孩休息，我就找他一起出去玩。只记得女孩很会爬树，因为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地对女孩说要一起爬到路边的老槐树上看月亮，女孩一笑，几下就爬了上去，爬得很高。倒是我胆战心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怕上去，下来的时候腿还只哆嗦。有时我把故意写的很肉麻的诗读给女孩听，女孩总是掩着嘴吃吃地笑，我很喜欢看那时她的脸庞，红红的象西天的晚霞。
女孩时常表现出对大学的渴望，她常问我平时学些什么，但我这样的超级逃课分子实在说不出，也许从那时起，我逐渐开始有些认真地学习，因为我总觉得女孩渴望的眼睛在看着我。
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我跑去喊女孩出去看雪，女孩毫不犹豫地同我一起奔到漫天的雪花中，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旧棉袄，象一团火似的在我面前飘来飘去。我记得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堆雪人，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孤僻的孩子，从未和伙伴在雪地里一起玩过，而总是藏在角落里用假装世故的眼光羡慕地看别人堆雪人。我的技术很差，半天才堆了一个雪人的身子，脑袋怎么也堆不圆，堆出来象个半截葫芦。女孩笑弯了腰，她堆雪人的技术很好，堆了一个漂亮的雪人，把围巾围在雪人脖子上，又拿我的帽子放到雪人头上。我们一直欣赏着这个雪人，然后打雪仗，四处疯跑。已经近午夜，又是寒冬，校园里根本没有人，我们感觉很幸福，因为我们最先拥有了初雪中嬉戏的快乐。
后来女孩说得回去看店了，表情有些忧伤，我说干吗呀？回头再玩呗。她说是难过那个雪人。我说雪人怎么了？她说我们走了，雪人可能会人给弄坏，或者明天就化了。我笑她幼稚，却没有觉得她做作，因为她是那样一个纯朴可爱的女孩，就象雪花儿一样纯净。我说没关系，化了比别人弄坏要好，我明天一早就过来，看着雪人化了，不准别人动它。女孩笑了，很灿烂，那一刻她拥抱了我，那一次拥抱至今为止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我记得自己心跳到了嗓子眼，嘴唇干涩，女孩的发梢痒痒地拂过我的脸，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甜蜜涌过我身体。我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只是很希望那一刻永远不要结束。
女孩突然蹦跳着跑了，什么也没说，我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心想这女孩我是不是爱上我了。许多年后我想起来自己那时其实并不懂什么是爱情，而且我很卑鄙，我只想这个女孩陪我一起度过无聊的时光，却并不想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在经历了初次拥抱的喜悦之后，对于未来的恐惧占据了我，难道我要这个没上过大学的女孩做我的女友吗？难道我要改变现在可以故作孤独并且整天闲荡的生活吗？
第二天，我没有遵守前一日的诺言，当我昏昏地醒来，已经快八点了。我溜到昨日堆雪人的地方，发现雪人已经不见了，到处是嬉闹的人群，不知道雪人是化了还是被人给推到了。
我想女孩一定来看过了，她一定会生气的。等到了晚上，我又去那小店，女孩却不在了。店里的人说女孩一早接到家里的电话，就赶忙回去了。女孩的家在遥远的地方，我想她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
没有女孩的日子我更加感到无聊，甚至晚上也没兴趣去小店吃东西了。我幻想她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象以前一样蒙住我的眼睛，吓我一跳。过了一个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女孩回来了，眼圈红红的，戴着黑纱。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母亲去世了，她又说本想挣些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母亲一辈子真够苦的，她还说以前想挣几年钱继续读书，现在弟弟还小，要人照顾，她回来处理些事情就得回去，不再回来了，也不可能再读书了。我看着她这一个月虚弱了很多，有些不象以前那个健康快乐的女孩了，望着她忧伤的眼睛，我一时冲动的说：“以后我挣了钱帮你读书。”女孩的眼睛那一刻很亮很亮，她的脸上焕发着光芒，对我说：谢谢你，哥。
以后的几天里，我开始白天也去找女孩，说起来以前我似乎只是个夜猫子，白天的唯一活动就是在宿舍或者课堂上睡大觉，以前我每次见到女孩，竟然都是在晚上。白天的女孩仍然清秀而美丽，但也显出了几分憔悴，我们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也没有以前的快乐与欢笑了。一天傍晚，女孩塞给我一个信封，对我说等她离开这里后再打开，我答应了，心里却有些惶恐。第二天，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家伙给我送来一个小信封，里面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哥，如果你真的没看昨天给你信，今天晚上十点到以前堆雪人的地方见好吗？真的很想做你的女朋友。”字非常娟秀，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女孩写的。我象傻瓜一样开始躁动不安，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或者说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有意识地去忘记了。只记得自己找了瓶白酒把自己灌醉，等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很困难地回忆昨天的事，想起女孩昨天给自己的纸条，这时，清晨的阳光照着我，那样的灿烂而纯净，象女孩的笑容。我疯狂地跳下床，窜到那家小店，才知道女孩已经走了，而且再也不回来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象游魂一样四处游荡，校园里的每处地方我和女孩都去过，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了。我逃回宿舍，拼命用喝酒来麻醉自己。
晚上，一个自称是那家小店的人来找我，递给我一个饭盒和一瓶啤酒，饭盒里面是热腾腾的炒粉，说是女孩临走嘱咐今晚要送来给我。在室友疑惑的目光中，我装做轻松地把炒粉和啤酒一扫而光，然后我想起了女孩留给我的另一个信封。
我带着信封来到冰天雪地里，打开来看，有一个纸条和两个编的很漂亮的心形的圆环，一个是蓝色、一个是红色，纸条上写着：“哥，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和你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我很快乐。我很喜欢你，可是我感觉到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讨厌的人。我做了两个同心环送给你，红色的是我，蓝色的是你，因为你老穿蓝色牛仔服。另外以后冬天别喝太多啤酒了，对胃不好。妹：蓉。”
我茫然地站着，我知道自己已经伤害了一个善良的女孩子，我唯一所表现出的就是自私而虚伪。那天我一直站在雪地里很久，后来又飘起了雪，雪花落在我的眉毛上，湿润了我的眼睛，也许那天是我流泪了，可是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我才想起，与女孩相处了这么久，我从来都没问过她的名字，她也没有主动告诉过我，只是在离别后才知道他叫蓉。然而此时，这个温馨的名字，与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可爱的女孩，已经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消失在微风吹过她的发梢所带来的清香里。我没有再试图去联系女孩，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我再也没有去小店吃炒粉。终于有一天，那家小店关闭了，随后又有一家新的火锅店在那里开张了，整天顾客盈门，我仍然没有再去过。
之后时间过得很快，我从一个城市流窜到另一个城市，不断地求学和工作。我再也没穿过破烂的牛仔服，而常常身着整齐的西装，打着领带，见过的人都喜欢我，夸我文质彬彬。我觉得自己在搭着一班永不停歇的列车，很多人上来，又有很多人离去，不断有新面孔变成熟悉的，又突然消失在黑暗里。于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曾经做过一个校园诗人，是否自己生命中真的经历过那样一段日子，或者只是我在年少时做过的南柯一梦。我有时对朋友提起我曾喜欢吃炒粉，但却说不出是什么做的，朋友领我去吃各种跟炒粉有关的类似小吃，我也再也没有体会到过去那种香甜的感觉。
仿佛张爱玲写过类似的话：从千万年里，万千人中，我在那一刻、那一处见到你，只是为了轻轻地对你说一声‘你来了’。我现在开始觉得那个已经逐渐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的女孩正是我在前世约好要见的，却因为我的自私和胆怯而失去了。我想起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如果上天能够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我并不喜欢这句话，因为我觉得即使上天使我回到过去，如果我并没有此后的人生经历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说那三个字。
我越来越变成了一个俗人，同一切城市中的白领鼹鼠一样穿行在水泥森林里，为着蝇头小利而拼得你死我活。我觉得我可以忘记以前的一切了，但一个冬日的雪夜里，我才知道这样的经历是无法从我生命中剥离的，当我整理东西时无意中发现两个已经有些褪色的同心环时，有汩汩的清泉从记忆的冰层里流淌过我的身体，我的嘴里品味到了咸咸的滋味，这一次我知道自己真的流泪了，而且永远不会忘记，也许是作为一个男人生命中唯一的泪水。
也就在那一刻，我在心里对着红色的布环说：我爱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