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明一想到今天还要开一整天的会，就脑袋发涨，他大学毕业不久，便糊里糊涂地参加了国家公务员考试，最终光荣地被市妇女联合会所录取，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政府机关却是文山会海，搞得李小明叫苦不迭。
他曾经就开会的问题请教于同办公室的老刘，询问究竟为什么整天没事就开会，老刘则做出一副老世故的样子，说：“小李啊，看来你还是实践经验不足。这开会嘛，当然不只中国人要开，他外国人也要开，但中国人开会却有中国特色。你看我们这个单位，是饿不死也没油水，业务同经济也不沾边，平时大家要是不开会，真就无事可做啊。开会呢，一是可以使同志们有事干，保持继续工作的积极性，二是要在开会过程中，集思广益想办法弄出点新事来，有了新事不就需要新人来做吗？有了新人不就要新编制吗？那么我们的革命队伍不是越来越壮大吗？领导导的人不是越来越多吗？三是交流感情，开会完了总要吃顿会议餐吧，平时上班别看大家都闲着，也不能串办公室，要不别人说你不干活，也没有交流机会。哎，吃饭是个交流的好场合，那吃饭总得有个理由吧，总要有人掏钱吧，那不正借着开会嘛，反正是给国家开的……恩，说到吃饭，我想起上次去张三的姐夫李四开的那个羊杂碎店……”
往往一听到老刘开始海阔天空，李小明就赶忙找理由躲开。他发现老刘这人别的都好，就是爱唠叨，别说有人主动找他聊，没人理他他还要硬跟人搭讪。老刘是部队专业干部，据说曾经做过某野战部队的营指导员，专业后没找对门路，被发配到了妇联当副主任科员。李小明刚来的时候感觉这人挺有本事，说话一套一套的，但逐渐发现同事们暗地里根本瞧不起他，因为在机关里太能说也是一种肤浅的表现，同时隐含着某种危险性，自此之后他就再也不敢主动问老刘什么问题了。
李小明毕业之后就很少参加老同学聚会，他特怕别人问自己关于工作单位的事。他常常慨叹生不逢时，一毕业就赶上就业形势不好的年头，他本来参加公务员考试是报考的财政局，没想到虽然成绩名列第一，但却被刷掉了，后来被赶到了妇联，为了先弄个户口，他决定忍辱负重。当接到妇联的录用通知的那天，李小明庄重的溜到厕所，把通知撕得粉碎扔入下水道，然后回去在日记本上写下：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悲壮的感动，他仿佛看到自己历尽磨难，终于在主席台上做政府工作报告，或者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轻松地向漂亮的小秘传达指令。
对于妇联，李小明在来之前有很多想象，他觉得这里虽料想是个清水衙门，但工作却必定神秘而有趣，他甚至设想妇联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拯救落入青楼的姐妹，而且同事们也一定大都是女性。报到之后他才发现，这妇联原来和别的政府单位没多大区别，仍然是男多女少，而且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加上他就两个，这令他大失所望。另外这里处长还大多是女的，男的都是些没出息的半老爷们。起码当他看到单位的主要体育活动是组织一群中老年爷们和妇女去打门球时，更是心里凉了半截。
另外一个和李小明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叫林平之，是个大专生，找不到工作，托关系才来了妇联。这小子一副少爷德行，仿佛整天来微服私访似的，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舅舅让我来这里先锻炼锻炼。”李小明常在心里暗骂：装什么孙子，什么你舅，谁都知道是你妈的大舅子的三姨妈的二表姑的同学，真有关系还到这鬼地方来。”另外一想到这小子的名字他就偷着乐，不知林平之的爹妈给他取名的时候看没看过金庸的《笑傲江湖》。
说到林平之的背景，还是隔壁办公室的钱妈告诉他的。钱妈实际人称钱处长，李小明总觉得她一副包打听的德行让人烦，所以暗地里简称其为钱妈。钱妈的信息收集能力让人佩服，林平之刚来第二天，她就打听出了林平之托谁的关系来的、林平之的爹妈在什么单位工作以及林平之祖宗三代是否出过名人。有一天早上，李小明见另一位人称程处长、他暗称程嫂的同事穿得怪里怪气，就同门卫王大爷评论了几句。没想到中午吃饭时，钱妈就凑过来神秘地对他说：“你和老王说的对，看程处长打扮的那德行，哪象在机关啊。”吓了李小明一大跳，自此之后，他认识到信息传播的速度在这里已经接近于光速，便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每到开会的时候，李小明就痛不欲生，度日如年。往往每个人的发言都千篇一律、废话连篇。李小明在初次发言报告自己的工作时曾经遭受到大家怀疑而轻蔑的目光，后来他才发现大家在报告工作成绩时必须以一种固定的格式开头，即：“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在党中央的正确路线指引下，在市委、市政府的英明指导下，在妇联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在处长的直接领导下，我……”一开始李小明觉得这真是现代八股文，后来渐渐习惯了，发言时不这么开头反而觉得不舒服了。
开会的内容花样百出，最令李小明讨厌是三种会，一种是讨论学习某项上级英明决策的会，一种是关于个人述职报告的会，一种则是无事找事的会。
开的会多了，李小明还发现每个同事都有其所擅长的领域，比如说开学习上级政策的会，老刘就是最活跃分子，老刘在这种会上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早就讲过嘛！”尤其在学习党中央的某项新精神时，老刘就特别兴奋，唾沫横飞地说：“我早就讲过嘛！我在几年前就分析中央应当实行这项政策，现在果然中央实行了，我坚决拥护中央的决定！我早就讲过嘛！”然后还故做严肃状环视会场一周，仿佛谁不拥护党中央他跟谁急的样子。
至于做述职报告，大家都发现林平之是匹黑马。李小明不知道自己和林平之来这里之前，述职报告会是谁领风骚，反正现在就是林平之的表演最佳。他在这时候往往一改平时的傲慢劲儿，神情严肃，挤出来一脸的真挚诚恳，简直能滴出水来。他最喜欢这么说：“在过去半年里，在……的正确路线指引下，在……（以下略去数十字），我取得了一点点小小的成绩，具体向各位领导和同事汇报如下。一、认真学习A主席平时讲话的精神，A主席对工作的认真态度令人敬佩，在他的领导下，我市的妇女工作再上了一个新台阶，A主席任劳任怨……二、协助B处长的工作，B处长的工作十分辛苦，通过他的正确领导，我们处……二、和C同事协调工作，C同事不容易啊……”总之，废话了半天，还不知道是讲自己还是别人，末了还常来上一句：“总之，我的工作在领导和同事的指导和帮助下取得了一点点小小的成绩，但我工作中还有很多很多的不足，比如还有畏难情绪、工作条理性不够、工作不够细心、缺乏创新意识……”讲完后还往往一脸谄媚地向大家傻笑，看他都恨不得爬在地上磕头谢罪。
李小明心想：听他这么说，整个前半段是领导的孙子，后半端是傻冒。但林平之第一年就评上了先进工作者，让李小明气得胃疼。而李小明，里里外外干活都是他，他述职时老老实实把自己做的工作讲了一遍，年终还只被评了个一般。倒是老刘好心提醒他：“活都让你干了，还要领导做什么？你要多工作，少说话，当然少说没用的话，多说有用的话，哈哈。”
李小明越来越感觉这机关工作玄妙非凡，好歹也都信息时代了，外面的人都忙着网络公司、那斯达克、二版市场什么的，这里的同志们还都生活在计划时代的田园生活中，个个都神叨叨的，真没办法。
最令李小明无法忍受的是那些本来就是闲扯的会，比如每周五的民主生活会，就完全被钱妈所把持，她总得把四处收集来的各种信息发布一遍，并且添油加醋和附上自己的相关评论。李小明发现这里的老爷们也变得嘴碎的很，时间久了李小明感觉开这样的会就象在菜市场买菜的一堆老大妈在唠家常。
李小明感觉越来越不得志，他发现自己的棱角被一点点磨去，比如他学会了在听蠢人讲话时点头并微笑、开会时多夸别人少说自己、领导在就多干不在就少干等等，最为可怕的是他在听大家在讲黄色笑话时也开始跟着笑了。他悲哀地觉得自己的革命斗志在逐渐地失去，为了户口他要在这里呆上五年，他都不知道五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一次一个大学的好友劝他换个有挑战性的工作，不必在乎户口。但李小明觉得自己还是畏惧那种没有户口的漂泊感觉，起码现在他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城市，何况虽然国家已经停止福利分房，但实际上单位还是有隐性的福利房准备分，只要能熬上几年。总而言之，李小明越来越觉得自己没出息，完全没有了大学时的少年意气、指点江山的气概。
很快一年多过去了，妇联又转业来了个党委副书记，总是笑呵呵的，让人觉得挺亲切。有一次副书记在门口见到李小明，居然还向他先打了个招呼，这让李小明感到很温暖，因为领导中几乎没有先同下属打招呼的。他不断发现，副书记的确是个好领导，能够和下属们打成一片，注意突出下属的成绩，并且想法设法给同志们谋取些福利。更重要的是副书记显出一身正气，从不象有些领导那样：主席台上如君子，酒桌边上如痞子。
副书记来了不久，正赶上到处在抓精神文明建设，妇联也搞了一个连续三天的学习会。整个会议副书记都在主持，最后一天由他总结发言，副书记的发言声情并茂，言之有物，以理服人，听得李小明热烈鼓掌不已。他觉得在副书记的领导下，妇联工作马上要迎来了精神文明的春天。
会议结束后，大家热烈庆祝会议的圆满结束，副书记联系了一家不错的酒店，上了全套海鲜，吃得李小明满嘴流油。酒至半酣，副书记突然晃着站起来对大家喊：“诸位，这几天大家学习热情很高，大家学习辛苦了。下面我敬大家一杯。”众人纷纷举杯附和，尤其是林平之恨不得把酒杯举到副书记的鼻子底下。副书记一饮而尽后，满面红光地说：“今天学习结束了，我们就该放松一下，我们应当寓教于乐。我给大家讲个笑话。这个，这个有一天，有个女婿到丈母娘家过夜，晚上没事把丈母娘家的扫帚毛都给拔着玩，第二天起来丈母娘见了就骂他‘你小子怎么把老娘的毛都拔光了’。”副书记说到这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一楞，随即都哄堂大笑，李小明见老刘和钱妈都笑出了眼泪，他知道他们一定是因为又遇到一位志同道合的贴心领导而感受由衷的喜悦。
李小明知道自己的嘴已经张开了，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笑出了声，他突然脑海里浮现出多个场景：自己在小学的讲台上说‘要为人民服务’；自己在中学的讲台上说‘听从指挥，反对自由化’；自己在大学的讲台上说‘要民主，要自由’；自己在快毕业的校园里说‘要创业、要发财、要当官’；自己在机关的大门前暧昧地笑着说‘领导真平易近人，还会讲荤笑话’。
李小明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觉得自己快醉了，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拿到妇联的录用通知时在日记里写的话，于是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站起身来，轻蔑地环视了一遍喝的东倒西歪、抱成一团的同志们，一掌把喝得直翻白眼、过来想和他拥抱的林平之推翻在地，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店。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把辞职书扔到领导的桌子上，从嘴里蹦出两个字“跳槽”，于是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跳槽的马儿，高兴地直乐。
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李小明打了个寒战，使他忽然忘了刚才在想什么事情。他琢磨了半天，想起来自己还没给副书记敬酒，另外还有什么辞职。辞职？去他妈的，房子还没到手怎么能辞职，还要交违约费，自己哪来那么多钱？什么关系都不要，就此离开？那本来不就冲户口来的吗？傻冒。
李小明觉得头疼欲裂，无法再思考，他决定现回去给副书记敬酒，然后回家睡觉，一切等明天醒了再说。
当他走进大厅时，迷迷糊糊地看到大家都在两两亲切干杯，一个个发出震耳欲聋的欢笑声，他仿佛看见老刘和钱妈在抱头痛哭，林平之和程妈在用他们残缺的声带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李小明踉踉跄跄地越过人群走向副书记，嘴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开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