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去了,向那黑沉沉的地方落下去了……觉得是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下去,是今生今世最后一个优美的动作。回转,回转,再回转。江树忽然有了恐慌,让他全身紧张的恐慌,不知道这一落会落到那里的恐慌。他努力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周围空无一物,只有黑沉沉的颜色,空气的重量压在身上,沉重得无法呼吸。漫过来一团紫色的烟,颗粒分明的紫色的烟,江树知道这一蓬烟会吞没他的下落。他拼命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想去阻止自己的坠落……腿蹬了一下,终于醒了。
醒来以后的江树疑心自己还在梦里。房间里还是黑沉沉的颜色。估计是后半夜了吧?天还没有亮,正是黑色正浓的时候。忽然发现,凌凌竟然不在床上,卧室的门是关着的。江树长出了口气,摆脱掉那个梦,然后才爬起来。
厕所也没人,江树扭头一看,发现凌凌竟然在阳台上。凌凌一个人站着,抱着胳膊,盯着窗外发呆,并没有开灯。江树走过去,凌凌也没有回头。江树心里有点疑惑,深更半夜的,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是否有了心事。但他没有问,那些让你半夜睡不着的事情啊,不能问,也不能说。
窗外的夜看起来是透明的,看久了,就不觉得是一坨死寂的黑,是清澈的黑,灵动的黑。月光也不那么直筒筒的白,温和的,晕开了的光,这世界仿佛沉浸在水汽里,宁静安享,带着均匀的呼吸声。江树从背后抱住凌凌,把嘴贴在她耳朵边――抱紧了,就没有了坠落的恐慌。凌凌在这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没有了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热乎劲。
过了很久,江树忽然说:“丁卫东和胡春要结婚了。”
怀里的凌凌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然而,凌凌什么都没问。江树也不希望凌凌问什么。他们为什么结婚?为了爱吗?谁知道呢?这个问题只有丁卫东和胡春自己能回答,而别人也未必能听懂答案。
回到床上以后,凌凌依然睡不着。关于自己的心事,凌凌没有办法对别人讲,她也懒得讲,讲一个苦孩子的传奇让人同情吗?可同情又能值几个钱?这样的身世,在没有经历的人看来,只能是看低了自己,带不来任何好处。
四岁那年,因为严打,父亲被判了无期,判决书刚下来,母亲就不见了。凌凌在奶奶身边长大,在一大群堂哥堂姐中间长大,这让凌凌有了奇强的生存能力。她从小就知道,即便是抓在手里的也未必就是自己的。奶奶偷偷塞给她半块点心,她要牢牢抓在手里,然后躲在没人的地方,赶快塞进嘴里――只有吃进了肚子,才真正属于自己了,只有嚼烂了咽进肚子,才不会被别人抢走。这种饥饿状态,伴随了凌凌二十多年,到今天,凌凌还是这样子。
这些年,她一直靠着自己的方法求生。只是求生,永远也没有饱了的感觉。也不觉得累和委屈,所有的累和委屈都在儿童时代尝过了,像她这种孩子,没有资格委屈。她没在街头流浪,这已经是最大的恩典。
下午的时候,她接到电话,父亲要出狱了,就在最近这几天。她原以为父亲永远不会出来,就是隔着铁栅栏,父亲一点点衰老,她一点点长大。那手指粗细的铁栅栏,长到了凌凌的肉里,拔不出来了。凉而且疼。但凌凌从来没有吭过一声。
只有奶奶,让凌凌觉得人间还有点温和气儿。但她年纪也大了,凌凌想,我得把小时候吃过的半块蛋糕还给她,趁着她还没死。死了,就晚了。
江树还没有睡,凌凌抓住江树的一根手指头,用力握了握,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这个沉沉的夜里,两个人没有多少话――过往的那些故事,没有沟通和理解的基础,还是不说的好啊!
章大姐又逼着江树去见那个女会计,不得已,江树就跟章大姐老实交待了,“我有女朋友,正处着呢。”章大姐就是知心大姐,刨根问底地问:“多长时间了?你小子嘴够严实的呀!”江树算了算,说:“半年了”。章大姐问:“这回差不多了吧?”江树挠了挠头发,没说话。“看来差不多了。你也别挑三拣四地了,年纪差不离了。我跟你说,结婚这事吧,是得看准点,只要人好,其他的都好商量。我跟我老伴……”章大姐自顾自地唠叨着。
江树这回听章大姐唠叨,似乎还真听出点心得来。到底是什么心得,他也说不出来。反正是听进去了,以前说的都没听见。
又过了两天,江树陪着丁卫东去买了订婚戒指。俩男人干这事多少有点别扭,但江树还是陪他去了。为啥呢?丁卫东现在就跟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本来是想吃了嫩草回光返照一下,但没想到,竟然返老还童了。而且,还童得很厉害。过犹不及啊,过犹不及啊。江树心里一阵阵地感叹。但他也不能不承认,这事对他自己也有影响。似乎是因为丁卫东和胡春的关系,他跟凌凌的关系也进了一步。
那些钻戒的光芒挺耀眼的,细碎的,刺到你心里,痒痒的。
从商场里出来,丁卫东先点了根烟,倚靠着商场门口的栅栏,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戒指给她?”江树问。丁卫东还是不说话。
已经八月份了。还是蒸腾的热,热得你出油汗。路边的车扬起灰尘,打到毛孔上,简直要和成泥了。站在这里,江树觉得特别不舒服。
后来,他们又到路边的茶馆坐了一个小时。丁卫东现在不那么急火火地了,这小子竟然学会了沉默。茶馆里的冷气吹得江树头疼。丁卫东半天只说了一句话:“春儿,其实挺单纯的。”江树心里冷笑,你丁卫东现在也挺单纯的。可能曾经的那些复杂成分,一经过了淬火,立刻就单纯了――很坚硬的单纯。
“从三月份到现在,你们才认识5个月,太仓促了吧?”说完了这话,江树也觉得不太合适。5个月就结婚,不稀奇,5年才结婚,也不稀奇。如果是15年的咫尺天涯,那才显得奇怪,能当电视剧本用了。
又过了很久,丁卫东才说:“我觉得我跟胡春在一起的时候,很亲,有找到亲人的感觉。”这句话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两个背景和经历相差很多的人,怎么就能觉得“亲”呢?再说了,两个男人讨论爱情,总不能畅所欲言,如果要讨论色情,情况就不同了。
江树若无其事地吐烟圈玩,一个又一个淡蓝的烟圈,向上飘去,飘到空调吹出的风口处,散了,又散了……吐够了烟圈,江树忽然说:“我最近琢磨出一个道理,爱情这个东西吧,如果谁先爱上了对方,谁就输了一辈子。”江树的这个经验是从珍妹子的经历中总结出来的。他对珍妹子的爱,那算什么呢,毫无道理和缘由,但就是这种爱,竟然让他十几年来都忘不掉――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挺专情的男人。
这句话好像得到了丁卫东的共鸣,他终于开了金口:“我想我是爱上了胡春,我希望打开家门她能在家里等我。你知道,我父母是离婚的,从小家里就冷清。现在,无论你在外面折腾到多晚,家里总有一个人在等你。我对爱情的要求可能并不多,不一定要高雅,不一定要漂亮……”
三十岁才搞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爱情,这让两个男人多少都有点感叹和哀伤。
江树举起茶杯,对丁卫东说:“兄弟,干了吧,咱干了这杯。” |